蕭缜閉著眼睛道:“困了,懶得動。”
佟穗:“那也不能這樣躺著啊, 祖父二叔他們來找你怎麼辦?”
蕭缜:“我小時候他們也沒少見,沒啥可避諱的, 你要是看不過去,幫我蓋上被子。”
他嘴上無賴, 但那嗓音確實含著濃濃的困乏。
真論起來,他才是最累的那個,無論與山匪們鬥勇,還是說服帶過去的兩百青壯、回來在村民們與劉知縣面前做戲,包括安撫她這個被“可能會造反”嚇到的新婚妻子。
能者多勞,能者也值得被好好照顧,就像佟穗也會特別心疼幫家裡耕地的兩匹大黑骡。
她去端了一盆水放在炕邊,打湿巾子幫他清理傷口附近的血,流過汗的肩膀胸口也簡單地擦了擦,最後再幫他往腿上灑了金瘡藥,蓋上一層薄被。
蕭缜始終都沒有睜開眼睛,隻在她準備離去時抓住她的手腕,道:“你也睡。”
佟穗嗯了聲。
東頭潘家。
劉知縣離開後,潘家幾口也跟其他陸續回家的村民們一樣回了家,擠到一個屋裡說悄悄話。
王氏嘆氣:“我還指望蕭家老四給我當女婿呢,沒想到好好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
潘月柔垂著眼,倒是忽然慶幸蕭野上鉤慢了,不然他早早來提親她早早嫁過去,今日便成了蕭家院裡的另一個年輕寡婦。
潘老太太後怕地拉著孫子的手:“幸好昨晚你沒去。”她已經死了兩個孫子,這個可不能再有任何閃失。
潘岱道:“本就是兇多吉少的計劃,昨晚蕭千戶點明要家裡沒有牽掛的,為的就是出了事家裡人不必肝腸寸斷。”
其他村民們再唏噓,不過是一時而已,家裡還有其他兒子的,遇到這種事身邊依然還有個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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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勇保持著沉默。
潘月柔看過來:“爹,你在想什麼?”
潘勇心裡有個猜疑,可這事說出來隻會讓家人們跟著疑神疑鬼沒有任何好處,索性就沒提,故作感慨道:“幸好他們拼死殺了匪幫大當家,隻剩百十來人烏合之眾,那些人見識了靈水村的悍勇,除非還能拉起五六百人的勢力,否則必不敢再來靈水村作惡。”
潘老太太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最好是這樣,快讓咱們過兩年安生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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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穗跟著蕭缜這一睡,竟直接睡到了次日天亮,不知是他的話語還是那一通胡來管了用,這一夜佟穗居然無夢。
蕭缜並不在身邊,中院那邊有喧哗聲,這個人說完那個人又說,佟穗接連辨認出孫興海、蕭姑母的聲音。
佟穗穿好衣服,簡單洗漱一番出了門。
柳初在前面堂屋裡坐著,失魂落魄的,瞧見佟穗才打起精神,小跑著過來道:“裡正來了,在跟祖父商量如何安葬……四弟他們。”
山匪留在村裡的屍身們被一把火燒了,村裡人留在匪窩裡的屍體肯定也是一樣的下場,不可能再冒著繼續死人的危險去搶回來。孫興海的意思是,跟松樹村上次出事一樣,由村裡給那近兩百個青壯合立一方義碑。
佟穗開解她道:“人死不能復生,這事最傷心的莫過於二爺,可他已經打起精神準備繼續過日子了,大嫂也盡快走出來吧,不然讓二爺瞧見,他心裡頭還要多難過一場。”
柳初連忙點點頭:“好,昨晚祖父也是這麼說的,你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
留綿綿待在屋裡,妯娌倆去了中院。
除了蕭野,蕭家的男人們都在,賀氏、蕭玉蟬一看到佟穗,剛想過來再哭一通,被佟穗搖搖頭制止了。
送走孫興海,蕭穆對蕭守義道:“雖然家裡不會為老四發喪,這事還是得給親家遞個消息,老二他們都傷著,你往桃花溝跑一趟吧。”
蕭守義應道:“我這就去。”
佟穗看向老爺子。
蕭穆隱晦地回了孫媳婦一個眼色,自去屋裡待著了。
佟穗也沒時間多想,被一眾女眷拉去屋裡安慰,免不得又是一番做戲應酬。這個時候,她反倒希望大家能像林凝芳那般冷靜,一個個都哭天抹淚的,讓她不安慰顯得失禮,安慰起來也是真的心累。
蕭守義騎著骡子去的,到了午後,佟家那邊跟村裡借了骡車,一家四口都趕了過來。
周青跨進蕭家院子就大哭起來:“我的四侄兒啊,我才見過他一面,怎麼就沒了啊!”
佟穗:……
好不容易又結束一輪彼此安慰,佟穗牽著弟弟回了東院,把父母二哥留給老爺子與蕭缜招待。
不知過去多久,蕭缜陪著佟家三人過來了,讓佟穗與家人們說話,他把佟善帶去了別處。
佟穗緊張地關好房門。
周青來了女兒女婿的新房,沒把自己當外人,徑自舀了一盆冷水先洗臉。
佟穗把她的巾子遞給母親用。
周青表情訕訕的:“剛剛我哭成那樣,老爺子跟姑爺心裡不定咋想呢。”
不知道真相時,她確實挺心疼女兒的小叔子的,可做戲的成分還是更多一些,結果白嚎了。
佟穗:“娘又不知道,你不哭才是叫他們心寒。”
揭過這茬,佟穗擔憂地看向爹娘二哥:“這事,你們怎麼想?我也是昨晚才知道他們要做什麼,根本沒機會跟你們通消息。”
周青把女兒摟到懷裡,又是摸腦袋又是摸臉的:“我剛聽姑爺說完時,光顧著害怕了,你說你,什麼時候變得那麼膽大了,在屋頂上射箭也就罷了,居然還敢跟他們跑去匪窩,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娘得哭成啥樣?”
佟穗小聲道:“我也是沒辦法。”
她不站出來,賀氏娘幾個就得出事,她不假裝被孔三抱著,匪窩的石門就難順利打開。
就像站在風暴裡的枝頭上,風從哪邊吹她就得往哪邊晃,完全是順勢而為。
佟貴恨聲道:“二爺還是不信我,他都去松樹村喊張文功了,騎骡子那麼快,他去喊我也來得及啊,到時候我跟報信兒的人抄小路,照樣能跟你們兩百人匯合。”
佟有餘一巴掌拍過來:“生死大事,你當尋常打架鬥毆?姑爺不叫你那是為了你好。”
佟貴:“我寧可他使喚我,也不想他帶著妹妹冒險。”
周青瞪過來:“他要是知道昨晚山匪肯定來,倒是可以提前叫你,問題是他知道嗎?形勢緊急,那麼多人盯著,他一個腦袋恨不得劈成四個用,哪顧得上你。”
佟貴壓低聲音:“現在顧得上了吧?我也想去山裡幫忙。”
家裡的地都種完了,二叔能照顧好二嬸弟弟,他一個大男人留在家裡也沒事幹,不如去山裡做大事。
佟穗驚道:“你不怕被這邊牽連,還要主動跳進去?”
佟貴挺起腰杆,一臉堅毅:“二爺不相信朝廷,我也不信,二爺敢做的事,我也敢,隻可惜我沒他們的腦子與本事。”
這就是個莽的,佟穗看向爹娘。
周青道:“別說咱們兩家已經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就算不是,隻要姑爺信任咱們願意拉咱們入伙,我跟你爹也都支持你二哥加入他們。該死的官府不保護百姓,還不許咱們自己養兵保護自己?隻說囚龍嶺那地方,姑爺不佔,還會有新的山匪佔,山匪多了又得來擾民。”
佟有餘看眼妻子,皺著眉頭道:“咱們住在山腳下,出啥事都不怕,我就擔心嶽父他們,真走漏消息,他們住在城裡,連逃出來的時間都沒有。”
周青:“就按照姑爺說的,等交完夏稅,阿滿你跟姑爺進趟城,綁也把你外祖父他們綁到咱們家去,這破世道,住城裡真不如住山溝裡安全,沒看宋先生都不著急搬走,朝廷真有指望,他早去謀個一官半職了。”
在她看來,宋先生是不輸於蕭千戶的老狐狸,老狐狸窩山裡,山裡就是好地方。
佟穗:“可我們無緣無故地去接外祖父他們,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周青:“是你做賊心虛想太多,縣城那麼大,縣老爺一門心思地斂財,才不會注意到城裡少了個郎中,左右街坊若來打聽,就說你爹身體不好,需要他來盯著一段時間,你舅舅舅母他們放心不下,便也跟來家裡小住。”
佟穗:……
制槍時她回娘家住了半個月,蕭缜編的借口就是爹摔傷了腿要人照顧,現在娘又拿爹的身體來說事。
佟有餘幹笑:“沒事,我不忌這個,隻要咱們一家人都平平安安就行。”
第074章
到了五月初十, 縣裡果然派了衙役、民壯到各村鎮收夏稅。
靈水村這邊,由裡正孫興海帶著衙役挨家挨戶地徵收。
村民們要麼交糧要麼交銀子要麼交人,沒有別的選擇, 隻有那些新落戶的流民暫且免收賦稅, 不過一家就兩畝地, 距離秋收還有兩個來月, 日子同樣艱難。
為了撐過這一關, 前兩日有不少人家來蕭家、孫家借錢借糧。
遇到那種自家確實無力支撐的, 蕭穆借了些銀錢、糧食, 遇到那明明還撐得下去隻是趁著這個節骨眼拿“兩百青壯之死”來壓著蕭家出錢出糧的, 蕭穆直接把人請了出去。
孫興海同樣是這般做派。
被拒絕的人自然不滿, 四處跟村人們抱怨, 說如果蕭家、孫家沒有提議去囚龍嶺剿匪,那些兒郎們就不用死。
為此, 孫興海又敲了一遍鑼,將所有村民們都叫到水塘邊。
“松樹村一出事, 我與蕭千戶馬上就合計著要做一批搶幫大家自保, 大家別看每家都隻分到了一杆木頭槍, 全村加起來可是有七百多杆!一棵樹隻能做出四杆槍, 七百杆槍便需要伐兩百來棵樹, 從伐木到烘幹木頭到把這麼粗的一棵樹劈啊削啊做成槍,大家知道要花多少銀子嗎?”
“前後共花了十兩銀子六百四十二銅錢,全是我跟蕭千戶掏的, 一個銅板都沒跟大家要!”
“我就問問,匪幫夜襲咱們村的時候, 是誰家的兒郎衝在最前面?我還要問,去了那麼多兒郎, 我是不是也死了一個兒子,蕭千戶是不是也死了一個孫子?我們不心疼嗎?這兩天大家為了夏稅來借糧,我們兩家能給的都給了,怎麼,到最後還是我們錯了?”
“大家真要是覺得我這個裡正做的不好,那你們就另選一位,卸了這爛差事,我又省錢又省心還省兒子還不用挨罵,做夢簡直都要笑醒啊!”
他嘴上說著笑,眼淚卻流了滿面,就算長子的死是假的,就算孫、蕭兩家做那麼多也是為了自保,可村民們都跟著受益了,到最後怎麼能怨怪在他們頭上?難道兩家跟其他村的裡正大戶一樣隻管自己,任由村民們被流民山匪迫害,無功卻也無過隻會罵聲賊老天,本村村民們才滿意?
孫興海這一哭,村民們連忙勸說起來。
村民們可不是傻子,心裡跟明鏡似的,要是沒有蕭家孫家出頭,光那晚夜襲村裡就不知要死多少人,最後用兩百青壯換了整村的安寧,還不用擔心匪幫剩下的那百十人來報復,真的該知足了。
那些家裡死了子侄的,明事理的也佔多數。反攻囚龍嶺,裡正家的倆兒子都去了,死了一個,蕭家的四個兒郎跟一個媳婦也去了,隻死一個那是蕭家兒郎們英勇過人,靈水村今年過得比其他村子都安穩,靠的不正是蕭家祖孫的威名嗎?
蕭家兒郎在,殘餘的山匪才會忌憚,如果蕭家的兒郎真的都死了,山匪們會怕普通的村民青壯?
就算是為了自己的利益,絕大多數村民們也要站在蕭家、孫家這邊,再有那挑撥是非的,村民們要麼罵對方沒良心,要麼幹脆走開不予理會。
孫興海來找蕭穆倒苦水。
蕭穆瞅瞅他嘴角的泡,搖頭失笑:“有得必有失,幾句闲言碎語而已,你又何必往心裡去。”
孫興海的火氣泡可不光是因為那些抱怨,他更擔心此事敗露禍及全族!
蕭穆笑著拍拍他的肩膀:“做都做了,放寬心,大不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