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腿軟跌在了地上,有人不信邪地朝河道口衝去。
一開始隻有三五人,漸漸地,所有哭著的沒哭的都追了上去。
賀氏、蕭玉蟬、阿福都跑在其中,阿真心神不寧地繞回蕭家西院,給守在牆根下的林凝芳、柳初講她剛剛聽到的消息。
林凝芳在得知佟穗安好時,懸了一晚的心落下一半,隻是想到其他村民可能的下場,那一半就變得沉重起來。
阿真在哭:“不知趴著的那人是不是三爺……”
縱使三爺有千萬條毛病,現在都是她們主僕的靠山,如果三爺沒了,姑娘又沒有子嗣,蕭家還會收留她們嗎?
林凝芳看著她臉上的淚,垂下眼簾。
一旁,柳初後退兩步,面無血色地靠上牆壁。
無論趴著的那人是誰,蕭家四兄弟都還少了一個,要麼是蕭延,要麼是蕭野,甚至這兄弟倆都沒能回來。
其他人呢?孫典,還有村裡的其他熱血兒郎?
柳初等不及了,她也跑了出去。
偌大的蕭家三院,隻剩林凝芳主僕。
河道口,奔跑而來的村人們終於看到了失魂落魄走在河道上的蕭缜幾人,除了佟穗,男人們無論站著的還是趴著的都是一身一臉的血,包括那幾匹骡子也是血色染身,毛發都幹結了。
“爹!”
孫緯最先衝上來,撲通跪在孫興海面前,仰頭哀嚎道:“爹,大哥沒了,除了我們幾個,其他兄弟都沒了……”
孫興海一個踉跄坐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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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氏慘叫一聲,衝出去抬起那個趴在骡背上的男人的臉,見是她的另一個兒子,賀氏先是破涕為笑,笑了兩下又擔心起來,扭頭問蕭缜:“老三這是怎麼了?”
蕭缜垂著眼道:“三弟失血過多,昏過去了。”
賀氏一聽,急得喊丈夫快來看看兒子。
蕭守義沒動,顫抖的雙手死死扶著身邊搖搖欲墜的老爺子,目光在活著的幾個兒郎臉上接連掃過:“怎麼會這樣?事情敗露了?”
孫緯抹把眼睛,恨聲道:“本來跟我們計劃的一樣順利,我們殺了孔三讓他假裝躺在骡車上休息,再讓高存志冒充孔三開口哄了匪幫兩個哨子開門,沒想到那段峽谷前面竟然有片陷阱,幾個活口故意隱瞞沒報,咱們兄弟才衝進去就接連栽進陷阱,當場死傷……百十人,鬧出來的動靜又叫孔大等人提前做了防範,剩下的兄弟浴血廝殺,硬是也砍了兩百來匪償命,最後我們都打不動了,蕭二哥找機會擒下孔大,換了我們幾個逃出石門。”
已經有村民注意到蕭缜那匹骡子上還掛著一個滴著血的腦袋了,聽完孫緯的話才知道那人竟是匪幫大當家。
蕭缜同樣跪到老爺子面前,低頭道:“祖父,是我錯了,如果我再謹慎些,兄弟們不會死得那麼慘。”
蕭穆嘴唇顫抖,高高地揚起手。
蕭涉見了,撲過來抱住老爺子的胳膊,幹哭道:“祖父別怪二哥,二哥已經拼命為兄弟們報仇了,那三百山匪死得一點都不比我們少,但凡我們還有力氣,都能把他們殺光!”
村人們聽完此戰經過,除了家裡有子侄沒能回來兀自沉浸在悲痛中的,其餘人都來勸老爺子息怒。
反擊囚龍嶺的計劃那麼好,最難攻破的石門也順順利利打開了,地上有陷阱實屬山匪狡猾,非蕭缜等人能意料的事,而後蕭缜他們能夠繼續殺死兩百多山匪,還除了匪幫頭子孔大,一身傷一身血地逃回來,村裡真的不能再繼續苛求。
蕭穆打不成孫子,對天悲號道:“怪我,怪我輕敵,誤了村裡兩百年輕子弟,我蕭穆無顏再面對各位父老鄉親啊!”
老爺子這一哭,村民們都跟著哭了起來,蕭玉蟬、柳初左右抱住佟穗,哭同樣死在了囚龍嶺的蕭野,綿綿、齊耀也在旁邊哭成了淚人。
佟穗埋到了柳初肩上,縱使她知道蕭野等人都還好好地活著,可村民們的悲痛是真的。
孫興海雖然死了長子,可身為裡正,他還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騎上骡子,接過孔大的腦袋,孫興海帶上兩個孫氏子弟朝著縣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縣衙裡面,知縣劉英正在盤算這次能徵收上來多少夏稅,得知靈水村的孫裡正竟然提了囚龍嶺匪幫大當家的腦袋來,劉英心神一震,官帽都沒戴就跑出去了。
孫興海跪在地上哭訴一通,說得更多的是本村百姓的死亡慘重。
劉英假意安慰兩句,再次確認道:“孔大三兄弟真的都死了,匪幫也隻剩不足百人?”
孫興海:“……應該沒錯。”
劉英必須親眼瞧見一眾山匪的屍首才行,立即叫人點了兩百……五百民壯,他坐馬車民壯們一半騎馬一半跑步,浩浩蕩蕩地趕來了靈水村。
此時已經是午後,烈日暴曬,匪幫眾人的屍體隱隱散出味道來。
劉英拿帕子捂著鼻子走到孔二的屍體旁,認出這張與孔大酷似的臉,劉英掩在帕子下的嘴角高高揚起。好啊,匪幫三個最厲害的頭領沒了,剩下的全是烏合之眾,他完全可以上報朝廷說匪幫已經剿滅,孔家兩兄弟的頭顱便是證明。
他正美著,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冷厲的聲音:“大人,匪幫隻剩百人不到,草民懇求大人乘勝追擊,一舉將山匪剿滅幹淨,大人不嫌棄的話,草民等人願為大人領路。”
劉英難以置信地轉過身來。
蕭缜、孫緯帶著重新聚集起來的幾十個青壯站在丈遠之外請命,每人手裡都握著一杆木頭槍。
劉英仔細打量那些槍,見有的木頭槍尖已經磨損了,有的明顯被山匪的大刀砍進去一半,眼露輕蔑,詢問道:“昨晚你們便是用這些自制的木頭槍殺得那些山匪?”
孫興海在旁邊解釋道:“正是,因為上次松樹村的遭遇實在駭人聽聞,我便帶著本村村民分別打造了這麼一杆木頭槍自衛。”
劉英點點頭,贊許道:“不錯,幸好你未雨綢繆,不然昨晚又要出一樁慘案。”
一樁就夠他提心吊膽了,再來一樁屠村慘案,他的烏紗帽必然難保。
孫興海喪著臉,並無被知縣老爺賞識的欣慰。
蕭缜見他們說完了,語氣強硬地將話題轉了回來,拱手道:“懇求大人出兵剿匪,為我等百姓除害!”
孫緯等青壯也跟著請命。
劉英想到囚龍嶺那兩扇堵得死死的石門,大熱天的,他才不想再白跑一趟,語氣嚴厲地訓斥道:“何時剿匪如何剿匪,難道我這個知縣還不如你們懂?這次就是因為你們擅自行動才釀成慘禍,本官還沒治罪你們,你們竟然指使起本官來了?”
孫興海連忙替年輕人們說話:“大人,他們是太著急為本村犧牲的兄弟們報仇了,您千萬別跟他們計較。”
劉英哼了哼,掃眼山匪們的屍首,想想靈水村這次拿兩百百姓的命換了四百條山匪的命,也算死得其所了。
除了心頭之患,劉英還是很高興的,一高興自然懶得與這些村民計較,嘴上承諾道:“你們放心,眼下本官要忙著替朝廷徵收夏稅,等忙過這段,本官自會擇機將殘餘匪寇一網打盡。”
蕭缜等人隻好退下。
劉英叫手下砍下孔二的頭,其餘山匪還是運到河邊燒了。
孫興海彎著腰將人請到樹蔭下休息,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大人,您看我們村為了剿匪犧牲了那麼多義士,朝廷能不能給他們的家人發些撫恤?”
劉英嗤道:“你還有臉提?你身為裡正,昨晚本該阻攔他們,都是因為你好大喜功,才叫他們中了山匪的陷阱。”
孫興海被這話罵得悔恨交加,老淚縱橫。
劉英知道這裡正也死了一個兒子,確實夠可憐的,再想到靈水村用那麼一批破槍幫他立了一份大功,松口道:“罷了,念在你們村殺了一批山匪,功過相抵,本官不追究你的罪責,至於那些義士家裡,這次夏稅可以少交一成,就當朝廷撫恤了。”
孫興海在心裡苦笑,一條人命,就換回一成的夏稅減免,還是本來就不該多交的稅。
事情解決,劉英帶著那些民壯回了縣城。
孫興海強撐精神寬慰過村民們,渾身無力地回了自家。
他躺在炕上,誰都不想理會。
孫緯悄悄進來了,關好門,湊到老爹耳邊說了幾句。
孫興海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雙目圓睜瞪向兒子:“你說啥?”
孫緯賠笑:“怕您在縣老爺面前演得不像,所以故意等到這會兒才告訴您。”
孫興海先喜後驚,驚完又懼,種種情緒接連過了一遍,忽然想起上午蕭老爺子在河邊的一舉一動。
他咬咬牙,暗罵道:“這老匹夫,假的演得比我這真的還真!”
蕭家。
賀氏、蕭玉蟬、柳初以及孩子們都還在為蕭野而哭。
佟穗熬了一夜,被老爺子勸說著先回房休息了。
佟穗確實挺累的,也不想弄髒北屋的炕面,和衣趴在了南屋炕上。
蕭缜回來了,北屋沒找到人,來了南屋。
佟穗隻當不知,繼續躺著。
蕭缜坐到她身邊,低聲道:“我把四弟為你準備的生辰禮物拿過來了。”
佟穗這才睜開眼睛。
蕭缜右手握拳放在她面前:“四弟說,這禮物很貴重,叫你別弄丟了。”
他帶著點玩笑的語氣,佟穗隻是默默看著他的拳頭。
蕭缜攤開手,掌心是一支金燦燦的镯子——一支用金黃麥秆編成的看起來確實非常貴重的“金镯”。
佟穗終於又笑了出來。
第072章
佟穗觀察蕭野編成的“金镯”時, 蕭缜退到了堂屋。
佟穗聽見他在往鍋裡舀水,聽他去後門外抱了柴。
夏日炎炎,他根本不需要用溫水洗澡, 又是在給她燒。
佟穗躺不下去了, 將麥秆镯子放到一旁, 她快速穿好鞋, 來到灶膛前道:“我燒吧, 你身上還有傷。”
為了做戲, 他讓自己人往身上砍了兩刀, 哪怕不深, 那傷口也是血淋淋的, 再加上之前與山匪打鬥肯定也受了一些傷, 佟穗得多狠心才能讓這樣的他來伺候安然無恙的自己?
蕭缜坐在小板凳上,抬頭看她:“我習慣了, 你昨晚才是真累到了。”
身體累,心更累。
佟穗垂著眼:“也還好, 在山裡幾乎沒用我出手。”
蕭缜改成席地而坐, 拉著她的手讓她坐在小板凳上。灶膛裡鋪了一層引火的麥秆以及幾根細樹枝, 全部燒完後足夠讓鍋裡的水熱起來, 所以蕭缜已經把灶膛口收拾得幹幹淨淨, 不需要再往裡添柴,也不用擔心火會蔓延出來。
但佟穗還是盯著裡面噼啪燃燒的火舌。
蕭缜握著她的左手,低聲道:“劉知縣那邊已經應付過去了, 有孔大孔二的腦袋足夠他向朝廷邀功,再加上對那些木頭槍的輕視, 他不會追究咱們村制槍的罪,也不會去山裡查驗囚龍嶺裡面躲著的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