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過無聲,四周悄寂。
唐不離:“咹?”
……
虞靈犀今日停了藥,太醫說趁著春日晴好,應該多出去走走。
寧殷便安排了車馬,親自帶她入宮賞花。
去宮中的路並不遠,卻十分擁擠。各大米行店前擠滿了人,皆是在爭搶米面。
虞靈犀知道,朝中新喪無主,人心惶惶,與燕族的交戰一旦開始,糧價必然飛漲,故而京城的百姓家家戶戶都在屯糧。
似乎誰也對如今的衛朝沒有信心,畢竟這個朝廷,連國主都不曾定下。
正看得心驚,視線遮擋,車簾被身後之人放下。
寧殷伸手,將虞靈犀的腦袋輕輕轉過來。滿街吵亂,那雙漆黑的眸子依舊平靜涼薄,不見半點波瀾。
虞靈犀疑惑,柔軟的眼睫輕輕一眨:“怎麼了?”
寧殷半眯著眼,看了她半晌,才輕慢道:“嘴花了。”
虞靈犀下意識抬手摸了摸嘴角,指尖果然染了一抹淺淡紅,是方才寧殷不管不顧咬吻的傑作。
她忙拿起帕子用力擦著唇角,輕聲惱道:“都怪你。”
她方才撩開車簾朝外看了那麼久,竟然沒發現口脂花了,若被人看見,未免太丟人了。
寧殷笑了聲,一點歉疚也無,反而側首靠得更近些,用唇將她剩下的那點口脂印也一同清理幹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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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北苑有一座觀景極佳的樓閣。
登上七樓,可見蓬萊池碧波萬頃,繁花如簇,萬千梨雪壓得枝頭沉甸甸下垂,隨波飄落厚厚一層白。
樓閣中備了美酒佳餚,獸爐焚香。
虞靈犀憑欄遠眺,隻覺心胸開闊,思潮疊湧。
寧殷沒有種花的喜好,連帶著靜王府裡也沒有一點春色。虞靈犀正尋思著要不要移栽幾株梨花、桃花入府,便覺腰上一緊,寧殷從背後貼了上來。
虞靈犀放軟了身子,搖扇無奈道:“不熱麼?”
寧殷反攬得更緊了些,好像兩人熱得越難受,他就越開心。
“喜歡梨花?”
他的嗓音壓在耳畔,低沉酥麻,“可惜,世上沒有白色的赤血。”
得,原來靜王殿下也在想著如何“栽花”呢。
“喜歡。”
虞靈犀深吸一口帶著花香的空氣,想了想道,“等我們的頭發都和梨花一樣白了,還要攙扶著一起來此觀花。”
寧殷很少想“以後”,他曾是一個沒有未來的人。
但此刻聽虞靈犀說起以後的設想,他卻莫名覺得,那定是一個極美的畫面。
老太太歲歲,挽著老頭寧殷,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夕陽在他們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難分彼此。
寧殷笑出聲來。
虞靈犀不知他在笑些什麼,正凝神間,忽見一名英姿颯爽的武將背負弓矢,領著下屬巡邏而過。
陽光下的的女武將,走路帶風,英氣得讓人挪不開眼睛。
虞靈犀眼睛一亮:“阿姐!”
春末的陽光已有些曬人,虞靈犀猜想阿姐要在這豔陽下跑上大半日,定然十分辛苦。她伸指撓了撓寧殷的掌心,正要命人給阿姐送些涼湯過去,便見宮門外有位錦袍少年快步而來。
寧子濯喚了聲什麼,阿姐轉過身。
風吹落雪,梨花如雨,寧子濯手忙腳亂地舉起衣袖,替阿姐遮擋紛紛揚揚的落花。
明明是性格不著調的兩個人,站在一起卻有種如畫般的和諧雋美。
虞靈犀嘴角翹了翹,打消了前去送涼湯的想法。
寧殷伸指按了按她上揚的嘴角,問:“想什麼?”
虞靈犀深吸一口氣清新的空氣,輕輕轉過頭來,認真地看著寧殷。
她想起了囂張的燕族騷亂,想起了混亂的京城,還有方才梨花下笨拙守護的少年……
思緒在那一刻歸攏,逐漸清晰。
她的眼中映著湖波萬頃,流雲如畫,也映著寧殷俊美的容顏。
風停,滿樹搖曳的梨花平靜,而虞靈犀眼中的光並未消失。
她輕聲道:“寧殷,你稱帝吧。”
寧殷指尖微頓,漆眸深暗無底,沒有說話。
第95章 結局(上)
虞靈犀出此提議,並非一時興起。
前世寧殷有腿疾,乃不治之症,自然失去了登基為君的資格,但這輩子不同。
兄長也說過:“寧殷走到今天這個位置,離皇位隻有一步之遙,即便他自己沒心思做皇帝,他所處的位置、麾下的擁趸也會為了前途利益推舉他即位。”
天下熙熙,皆為利往。與其做臣子的臣,不若做帝王的臣。
三皇子寧玄死前能將手伸到靜王府來,已然證明了兄長的話並非恫嚇。
虞靈犀深思熟慮了很久,才將這話說出口。
寧殷看著她的眼睛,像是在回味她那短短六個字的份量。
“喝醉了?”他若無其事地嗅了嗅,隻聞到了淺淡的女兒香。
讓一個瘋子稱帝,還有比這更瘋狂的事嗎?
“沒有,我很清醒。”
樓閣雕欄旁,虞靈犀面容沉靜。
寧殷總說他沒有憐憫之心,天生涼薄。
一開始,虞靈犀並沒在意。但提的次數多了,她才反應過來,寧殷反復的剖解之下,或許是近乎自虐的自厭。
何況最近經歷了許多,她漸漸發現,其實百姓根本不在乎皇位上坐的是誰。隻要能讓他們填飽肚子,解決戰亂凍餒之患,那麼一個涼薄卻有手段的帝王,也比一個偽善卻無能的君主要強得多。
浮雲掠過清影,虞靈犀仰首望著天邊的暖陽:“寧殷,你看這輪太陽。”
寧殷掀起眼皮,沒有看太陽,而是扭頭欣賞陽光下虞靈犀明麗的笑顏。
她俯身撐著雕欄,輕聲道:“大家敬畏金烏,並非因為它多美、多耀眼,而是因為它足夠強大,強大到能驅散凜冬黑夜。”
寧殷始終側首,深沉的眸中也暈開些許光亮。
“歲歲變著法誇我,良心不痛?”
他輕嘖了聲,“可惜本王是煉獄的修羅惡鬼,做不了眾人矚目的太陽。”
“修羅惡鬼也挺好啊。”
虞靈犀自然地接過話茬,“不懼宵小,斬盡惡徒。就連大慈大悲的佛殿裡,都會擺著幾尊兇神惡煞的怒目金剛呢。”
寧殷怔了怔,隨即低低笑出聲來。
她想要誇人的時候,就連石頭也能誇出花。
“笑甚?”
虞靈犀微微偏頭,“覺得我太聒噪了?”
“恰恰相反。”
寧殷眯著眼愜意道,“本王倒是覺得歲歲說甜言蜜語的聲音,比那次戴鈴鐺的哼唧聲還好聽。”
虞靈犀無言。
明明在一起這麼久了,仍是會被寧殷的口無遮攔弄得面紅心跳。
“少轉移話題。”
她哼了聲,認真道,“你說要與我退隱,一生一世一雙人。可是寧殷,那真的是你想要的生活嗎?”
虞靈犀清楚地記得,前世的寧殷如何將權利玩轉得爐火純青,將天下人的敬畏和恐懼踩在腳底。
他隻是,站錯了位置。
大概看出虞靈犀沒有開玩笑,寧殷收起了面上的悠闲玩味。
他薄唇微張,可虞靈犀卻輕輕捧住他的臉頰,讀懂了他即將脫口而出的輕慢話語。
“攝政王身處朝堂漩渦中,亦要苦心經營政務、平衡朝堂,可到頭來卻是為他人做嫁衣,將你的功績算在小皇帝頭上不說,還要時刻被人提防功高震主。”
想起前世寧殷日日帶血的袍子,虞靈犀蹙蹙眉,“等小皇帝長大了,交權還是不交權呢?不交權必然有人反,有人罵,換個傀儡皇帝也不過是換批對手,於是世上還會有第二個寧玄、第百個薛嵩。他們師出有名,標榜正義,用毒,行刺,乃至於口誅筆伐群起攻之,日日夜夜永不安寧。而我……”
她靜默了片刻,輕嘆道:“而我除了在王府裡心疼不甘,什麼也幫不上你。”
就像前世一樣。
虞靈犀道:“我可以站在你身邊,而非身後。”
如同當初想要護住將軍府那般,與她此生最愛之人並肩而行。
虞靈犀說了這麼多,寧殷隻是靜靜地聽著,側顏嵌在湖光反射的淺陽中,宛若無暇的冷玉。
“你將為夫想得太好了,歲歲。”
他微眯著深暗的眸,伸手撫了撫虞靈犀的眼尾,仿佛要沾一沾她杏眸中璀璨的光,“這江山入不了我的眼。”
“如果,這江山裡有我呢?”
虞靈犀將他微動的神色盡收眼底,遲疑片刻,終是輕而溫柔道,“寧殷,你是否並非不想君臨天下,而是……怕我失望?”
寧殷的指腹微不可察地一頓。
“可笑。”他溫柔道。
因為太過好笑,所以才笑不出來。
虞靈犀倒是彎了彎眼睛,將目光重新投向岸邊的梨花林。
風吹落雪,美景依舊,紅色戎服的女武將與金白錦袍的小郡王已行至遠方。
因要巡邏,寧子濯沒敢跟得太近,隔著一丈遠的距離慢悠悠陪著虞辛夷將北苑巡查一遍,間或聊上兩句。
不知聊到什麼有趣的話題,虞辛夷一掌拍過去,將寧子濯拍了個趔趄。虞辛夷又化掌為拉,扶了寧子濯一把,誰知反被對方逮著機會,將早就藏好的梨花往虞辛夷官帽上一別,嘻嘻笑著跑遠了。
虞辛夷喝令下屬不許笑,抬手嫌棄地扯下帽上的梨花,然而轉身猶豫了很久,也沒舍得將那枝梨白丟棄。
皇城之外,萬裡江山如畫。
“寧殷。”
虞靈犀喚他,“衛七。”
寧殷捻了枚酸梅,乜眼相視。
“小瘋子。”
她笑了起來,對他的名號如數家珍,“夫君……唔!”
尾音一轉,被盡數堵回腹中。
虞靈犀嘗到梅子的酸,也嘗到了無聲縱容的甜。
“寧殷,與其一輩子防著那些人,不如名正言順,讓他們統統都閉嘴。”
虞靈犀靠著寧殷喘息,閉目輕而堅定道,“我想陪著你站得更高。若朝堂秩序容不下你我的桀骜,便創造一個屬於我們的秩序。”
輕軟的嗓音擲地有聲,沸騰的血液如汪洋澎湃。
她看出他的自我厭棄,接納他的涼薄與瘋性,欣賞他的強悍與手段,卻從不要求他舍棄自我,成為老皇帝那樣偽善的“英主”。
她說她想站在他的身旁,而非身後。
她說要讓所有人都閉嘴,以能力創造一個屬於他們的秩序。
寧殷輕啄她的眼睫。
若虞靈犀此刻睜開眼,便能看到他的眼眸是怎樣的興奮與瘋狂。
他可以心甘情願溺在她的溫柔中,死在她的身上。
風鼓動樓閣的輕紗,梨花雨隨風而落,逐流飄蕩。
天高雲淡,斜陽的金紅將上等的白玉染得秾麗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