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能逍遙度日,白首到老,自然是好的……”
“所以,本王沒耐心等那個吃奶的娃娃長大。”
寧殷輕聲打斷她,“而寧家的宗室子裡,隻有寧子濯勉強有幾分人樣。”
“什麼?”
虞靈犀猜不透了,“你想放棄小皇子,扶植南陽小郡王?”
“原是做兩手準備,可寧子濯竟敢當朝頂撞本王,說無意皇位。”
寧殷大言不慚,“本王向來睚眦必報,容不得旁人跳腳說‘不’,賞讓他吃點小苦頭。”
“小郡王竟是這樣視權勢如糞土的人嗎?”
虞靈犀想起初次見面時那個幼稚張揚的少年紈绔,再想想他敢與寧殷對峙的勇氣,不知為何,莫名肅然起敬起來。
“哪有你想的那般偉大?不過為了一個女人罷了。”
看出了虞靈犀的心思,寧殷嗤了聲,“他想娶虞辛夷為妻。”
“哈?”虞靈犀睜大眼。
而後仔細想想,阿姐幾次危難,寧子濯都慷慨相救,這一切似乎也合情合理。
“若他當了皇帝,娶阿姐為後,阿姐就不能再馳騁沙場了。”
虞靈犀喃喃道,“他是為了這個理由,才鼓起勇氣反駁你的嗎?若是如此,我倒有些欽佩他。”
放棄萬裡河山無邊權勢,隻為成全一人的勇氣,不是人人都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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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為別的男人感慨,寧殷的眸子晦暗下來。
他輕輕扳過虞靈犀的臉,視線往下巡視一圈,忽而道:“淡了。”
“什麼……”
虞靈犀順著他的視線往下,目光一頓。
那片嫣紅灼然的桃花隨著溫度的下降,已然消失了蹤跡。
她嗅到了危險,忙攏緊衣裳往後縮了縮。
“等等,我還有話與你說。北境燕人之事,你……”
然而已經晚了,話題嗚地轉了個彎,“你作甚?”
“開花。”他含著笑輕咬。
春日繾綣。休養了十來日,花期怒放,嫣然盛開在上等的淨皮“白宣”之上。
虞靈犀總算知道,這桃花為何能開兩次了。
第94章 探花
陽光將枝條投射在窗紙上,影子逐漸西斜。
瓷瓶中那枝桃花凋零幾瓣霞粉,而虞靈犀鎖骨下赤血繪就的桃花卻在寸寸綻放,灼灼其華。
虞靈犀的面頰也如同身上的桃花一般,浮現出嬌豔的紅,呼吸得太急促,扭頭咳了兩聲。
寧殷立刻抬眸看她,薄唇淺緋,微挑的眼眸染著繾綣的幽暗。
四目相對,虞靈犀眼波潋滟,故意道:“頭暈,沒力氣了。”
倚躺在錦繡堆裡的美人大病初愈,眼尾紅紅一幅弱不勝衣之態,頗為可憐。
若是以往,寧殷必將懶懶調笑一句:“好沒道理,歲歲的花開了,就不管夫君死活。”
但今日的他竟然沒去分辨此言的真假,看了她片刻便緩緩起身,將吻落在她湿潤的眼睫,扯來毯子裹住薄肩上浮現的花繪。
他垂著眼睫,冷白修長的指節慢條斯理地撫著,將她裙裾上的褶皺一寸寸抹平。
寧殷衣物齊整,依舊優雅至極,質感上佳的深紫王袍一絲不苟地垂下榻沿,白玉腰帶下……
好吧,看來也沒有那麼優雅。
虞靈犀有些不好意思,半晌又看了眼,小聲道:“你……沒事吧?”
“沒事。”
寧殷面無表情地捏了捏虞靈犀的後頸,揉得她縮起了脖子,方輕笑道,“能憋死在歲歲懷中,也不失為一樁美事。”
虞靈犀想堵他的嘴。
炭火漸漸熄滅,窗外的斜陽變得秾麗厚重。
寧殷下榻濯手,以帕子擦拭幹淨,坐下時瞥見書案一旁半攤開的及第進士名冊,便順手拿起來翻了翻。
上面用圈畫了不少人名,有幾個重要的,還用朱批貼心地寫上了此人適合的職位及能力如何。
寧殷看了許久,饒有興致道:“歲歲識人的眼光,倒與我如出一轍。”
虞靈犀有些心虛:這些人都是他前世的左臂右膀,能不合他心意麼?
“這個周蘊卿的文章我見過,針砭時弊,大開大合。”
寧殷點了點那個加重圈畫的名字,“當初受惠於唐公府的窮酸秀才能有這般見解,有些意思。”
“他沉默少言,卻秉公清正,可去大理寺任職。”
花痕淡去,虞靈犀思緒清醒了些,沒骨頭似的倚在榻上笑道,“這幾個人都是知根知底的,興許能幫到你。具體怎麼用,還需夫君自個兒排查挑選……”
隨即想到什麼,她的聲音微不可察地輕緩下來。
若寧殷真打算與她避世退隱,遠離廟堂,這些人才自然也不可能再屬於他。
那段眾臣俯首、睥睨天下的歲月,終將留在遙遠的前世。
不知為何,心中竟隱隱生出一縷惋惜。
寧殷決策下得精準且快,虞靈犀走神的這一瞬,他已起身喚來侍從。
“周探花與狀元、榜眼一同打馬遊街後,便不知蹤跡。”
親衛道,“屬下打聽過了,他並未回客舍……”
寧殷合攏名冊,涼涼乜眼。
親衛反應過來,繃緊身形,立刻改口道:“屬下這就命人去請!”
虞靈犀從榻上起身,想了想,淺笑道:“或許,我知道他在哪兒。”
……
唐不離最近甚是煩悶。
祖母去世才兩個月,孝期未過,就陸陸續續有媒人上門說親,儼然仗著她是一介孤女無人做主,眼饞唐公府殷實的家底。
若是高門大戶的庶子也就罷了,出身名門,多少有幾分教養。
但最近託媒人議親的這些,越發上不得臺面。
“……雖是娶鄉君做續弦,但俗話說得好,死過老婆的男人是個寶,會疼人。何況李郎君今春剛中了進士,第十一名呢!將來任了官職,必飛黃騰達。”
媒人捏著帕子,昧著良心將對方吹得天花爛墜,“真正是才貌雙全的人物,鄉君嫁過去能住宮殿般的大宅子,吃飯有人用金勺子喂,出門有人用琉璃轎子抬,一輩子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還有個知冷知熱的人陪著,豈不比一個人苦苦支撐家業強?哎,咱們女兒家,生得好不如嫁得好,自古如此。”
唐不離聽得窩火不已。
這姓李的都能做她爹了,她如花似玉十八歲,為何要嫁給一個中年人做續弦?
她素來不是個軟弱的性子,解下腰間長鞭一甩,將媒人手中的杯盞吧嗒擊碎,凜然道:“唐叔,送客!”
媒人嚇得呆若木雞,隨即面色變得僵硬起來,尷尬地站起身。
“鄉君眼界高,可惜朝中王爺就那麼一個,即便有個王妃做手帕交,也沒有做王妃的命了。”
媒人賠著笑,可說出來的話卻是句句往唐不離肺管子上戳,“新科進士都入不了您的眼,以後京中誰還敢給您說親哪!”
唐不離冷笑一聲,拽拽鞭子道:“說什麼呢?再陰陽怪氣,本鄉君把你的舌頭拔了!”
媒人對她的鞭子心有餘悸,撇撇嘴往外走。
直到出了唐公府的門,才悄悄“呸”了聲,嘀咕道:“沒爹沒娘的破落戶,還想嫁三鼎甲的新貴不成?”
正叨叨咕咕,便聽一旁的轎中傳來清冷的聲音:“按本朝律令,誹謗他人者,輕則掌嘴二十,重則連坐滿門。”
媒人驚異地轉過頭,打量著這頂簇新的小轎,不知裡頭是哪位貴人。
轎子落了地,隨即兩根溫潤的手指挑開布簾,一位朱袍墨帶的年輕郎君躬身邁下轎來。
這年輕人算不上十分俊美,但勝在白淨挺拔,氣質清冽幹淨,一看就知是飽讀詩書的清正之人。
媒人識人無數,一眼就認出了他簪著銀葉絨花的烏紗帽,和那一身隻有進士前三才有資格穿的紅袍……
而進士前三名中,隻有探花郎是這般年紀。
知道自己方才得罪了這名新貴,媒人徹底變了臉色,匆匆一福禮賠罪,便逃也似的離去。
唐叔出門倒茶渣,瞧見門口這一幕,駭得立刻回府稟告。
“小姐,他……他來了!”
唐叔腆著發福的肚子,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誰來了?”
唐不離一臉莫名,“那亂嚼舌頭的媒人又回來了?”
“不……不是!”
唐叔撐著膝蓋,深吸一口氣道,“探花郎周蘊卿,周公子來了!”
唐不離一口茶水噴出。
她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這個名字屬於誰。
“什麼?”
唐不離倏地起身,莫名有些難堪,“我如今是這般境地了,他還來作甚?”
想起當初趕走他時的決然,她又有些心虛。
那是七夕第二日。
她讓他趕緊收拾東西走時,周蘊卿什麼也沒說,隻是埋頭瘋狂地誊寫策論,一張又一張的白紙飄滿了整間陋室,他的眼睛沉默而孤寂。
“莫不是記恨當初將他掃地出門,所以來奚落尋仇了?”
唐不離不可抑制地想。
“我也擔心如此。”
唐叔嘆了聲,好脾氣地勸道,“當初小姐做事,應該留幾分情面。”
“現在說這些何用?”
天不怕地不怕的清平鄉君這才慌了起來,忙吩咐道,“唐叔,去把門關上!不許他進來!”
唐叔領命退下,不稍片刻又滿頭大汗地跑了回來,苦著八字眉道:“來不及了,周探花立在正門,看樣子非要見小姐一面。”
唐不離跌坐椅中。
她能忍受親人的算計、旁人的嘲諷,揮舞著鞭子將他們統統趕出府,唯獨對周蘊卿……
中邪似的,唯獨對他露了怯。
當初祖母病重,她心情不太好,的確將事做得不太厚道。
幾經猶豫,唐不離握緊了腰間的鞭子。
罷了,伸頭一刀縮頭一刀,探花郎再威風也不就是個書生嗎?罵不過他還打不過?
下定決心,唐不離咬了咬牙,大步朝門外走去。
周蘊卿果然站在府門前,站得標直,沒有絲毫不耐。
那一身探花紅袍褪去了他曾經的窮酸氣,顯得面如冠玉。
唐不離頓了頓腳步,才繼續向前,戒備道:“你想幹什麼?”
見她語氣不善,周蘊卿有些詫異,但很快垂下眼睛,恢復了曾經那副低眉順眼的模樣。
他不善言辭,一句話要老半天才說出口。然一旦說出口,必一針見血,鋒利無比。
周蘊卿張開了唇,唐不離立刻繃緊了身子。
她氣呼呼揣摩,周蘊卿是會先炫耀他如今的功績,還是先嘲諷她眼下的落魄。
“鄉君資助深恩,周某沒齒難忘。今衣錦還鄉,特來拜謝。”
說罷,周探花鄭重攏袖,行大禮一揖到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