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日便是端陽節,僕從們在門口掛上艾草,撒上雄黃。
每年這個時候,虞夫人便會命膳房包許多的粽子,連同賞錢一起送給府中僕從侍婢。
僕從雜役們排隊領賞,前院熱鬧無比。
虞靈犀闲來無事,也親手編織了五條長命縷,家人各贈一條。
剩下一條,她揣在了袖中。
巳時到了,今日剛巧也是最後一天取藥的日子。
雖說今日身體已經不再燥熱,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吃完最後一顆較為妥當。
虞靈犀知曉寧殷那樣的性子,定然不屑於去前院和大家一起過節,想了想,便讓侍婢準備了幾隻熱乎的粽子,並一壺菖蒲酒,用食盒裝了,親自提去後院。
虞靈犀進門的時候,寧殷正在仔細濯手,案幾上放著一罐涼透了的漿糊,還有毛刷、紙筆等物。
“衛七,你熬漿糊作甚?”虞靈犀將食盒輕輕擱在案幾上,疑惑問。
寧殷沒有回答,隻輕輕甩了甩雙手的水漬,屈腿坐下道:“自己拿。”
虞靈犀知道,他是在說今日份的解藥。
盯著寧殷淡色的薄唇看了片刻,她終是輕輕屏息,撐著案幾朝寧殷傾身過去。
她以為還是和昨日的“拿”法一樣,可唇瓣輕輕貼上,才發現他齒間唇間都沒含東西。
寧殷的呼吸有短暫的凝滯,而後悶聲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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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靈犀終日打雁,卻被雁啄了眼,頭一回會錯意,紅著耳尖挑眸,鉤子似的撩人。
她撤退些許,抿著唇哼哧:“你诓我?”
“小姐不管不顧地撲上來輕薄我,還反咬一口,好沒道理。”
寧殷極慢地眨了眨眼睛,抬起湿漉漉的雙手以示清白,“我的手湿,隻是想讓小姐自己動手拿藥罷了。”
給個藥順手的事兒,非要整這麼多花招。
虞靈犀無奈,輕聲問:“在哪裡呢?”
寧殷垂眸:“懷裡。”
虞靈犀伸手,往他衣襟中探了探。
“上面,再往左。”
寧殷嘶了聲,“小姐往哪兒摸呢?”
“我哪有?都沒碰著你。”
沒什麼都被他說得有什麼了,虞靈犀軟軟惱了他一眼。
好不容易拿到藥瓶,虞靈犀方舒了口氣,直身坐好。
將藥丸倒進來,一口氣咽下,可還是被那一瞬間的巨苦梗得喉間窒息,不由忙斟了一杯茶水飲盡,將藥丸送服。
寧殷沒了“身體力行”給她解苦的機會,指腹摩挲,頗為惋惜的樣子。
虞靈犀就當沒瞧見他的小心思,待緩過那一陣苦味,便將粽子和菖蒲酒端了出來,擺在案幾上。
“明日端陽,特意邀你同慶。”
說著,虞靈犀摸了摸袖口,輕聲道,“你且把手伸出來。”
寧殷側首,不知她又要動什麼小心思。
但還是順從伸出左手,平擱在案幾上。
虞靈犀眼尖地看見,他左腕上的杏白飄帶沒了。仔細想想,好像這幾天都沒在他腕上看到飄帶的影子。
便順口問了句:“你的紀念品呢?”
寧殷立刻會意,緩緩抬眼看她,道:“扔了。”
虞靈犀頓時好笑。
他要是真的扔了,表情定然十分冷淡,才不會像這般盯著自己的反應看。
不過他不帶著那飄帶亂晃,提醒她十多日前的金雲寺密室裡發生了什麼,虞靈犀反而要謝天謝地。
她淺淺一笑,眨了眨眼睫道:“扔了便扔了,我送你一個更好的。”
說罷,將袖中藏著的長命縷取出,輕輕系在寧殷的手腕上。
他膚色冷白,五色的長命縷系在腕上,有種說不出的綺麗。
寧殷垂下眼睑,一眨不眨地盯著她靈活細嫩的指尖,問道:“小姐做的?”
虞靈犀大大方方“嗯”了聲。
“你昨日讓我自個兒琢磨,編這條長命縷的時候,我還真琢磨了一下。”
她垂著眼睫,認真地給寧殷系繩扣,“昨日府中也沒有什麼大事,隻有侍婢小廝們闲來無事,多嘴議論我的親事,已經被我斥責過了……”
擺在案幾上的那隻手緊了緊,摩挲著指腹。
虞靈犀將他微不可察的小反應盡收眼底,繼續道:“我近來並無成婚的打算,這輩子,興許也不會再喜歡別的男子。與薛二郎,更是隻有青梅竹馬的兄妹情義。”
摩挲指腹的手頓了下來,改為悠闲點著案幾,一下又一下。
“小姐為何要解釋這些?”
寧殷撐著腦袋看她,語氣淡淡的,卻明顯回暖了不少,不似昨日陰鸷刺冷。
“解釋下總沒錯呀,萬一有人當真了呢?”
虞靈犀忍著笑,抬眼望著寧殷深邃的眸,“好了。”
寧殷抬手,晃了晃腕上的長命縷。
長命縷戴在他這樣的惡人身上,倒是簡直是對神明的諷刺。
但是,感覺還不錯。
“花哨。”他嫌棄著,眸中卻落著五色的光,蕩開淺淡的弧度。
“再花哨的東西,在你身上也是好看的。”虞靈犀哼道。
這句話並非奉承,而是兩輩子的大實話。
寧殷又晃了晃繩結,低低笑道:“這三天的藥沒白喂,小姐的嘴越發甜了。”
想起那兩次驚心動魄的喂藥方式,虞靈犀便臉頰生熱。
她清了清嗓子,試圖將話題掰正經些:“端陽節要飲菖蒲酒,望仙樓新釀的,你快嘗嘗。”
今日寧殷大概心情很好,挺給面子,依言取出酒壺斟了一杯酒——
用的是方才虞靈犀飲茶的那隻杯盞。
“哎,這是我……”
虞靈犀正要提醒他換隻新的杯盞,便見寧殷端起那杯酒,轉了轉杯盞,對著有她淺淺口脂印的地方,抿唇飲了一口。
那口脂印疊在寧殷唇上,留下淺淡的豔色,又被他的舌尖卷去品嘗。
“……喝過的。”虞靈犀怔怔將話補完。
第45章 食辣
寧殷執盞的時候,長命縷便在他結實的腕骨處晃蕩,襯得指節修長冷白。
明明是冷冽恣睢的仙人之貌,卻莫名添了幾分春情。
虞靈犀想,大概是因為他極少主動去做什麼,無論是前世高高在上的掌控,還是之前中藥或喂藥,他更多的隻是淡然端坐,誘她上勾。
“小姐總看著我作甚?”
寧殷以唇貼著杯沿殘留的淡紅,壓了壓,摩挲杯盞輕緩道,“一隻杯子而已,何至於舍不得。”
虞靈犀懷疑他是故意的。
“罷了。”她託住微燙的臉頰,索性不和他爭。
寧殷連飲了好幾杯,深邃的漆眸半眯著,頗為回味享受的模樣。
虞靈犀因吃藥的緣故沒飲酒,卻也跟著微微翹起唇角,輕柔道:“以後若有什麼事,你可以直接與我說,不必悶在心裡。若總琢磨來琢磨去的,多累呀!”
前世的寧殷便是心思太難琢磨了,才使人鬧出那麼多誤會。這輩子趁著為時不晚,得好生改改。
寧殷從酒盞後抬眼,墨色的眸底映著酒水的微光,問道:“小姐這話,是對著衛七說,還是寧殷?”
他這問題問得刁鑽。
若說是對衛七說,她身為小姐未免太過殷勤親近了些;而若是對寧殷說,容易有看在他皇子身份而阿諛諂媚之嫌……
虞靈犀卷翹的睫毛動了動,盛著窗邊的微光,淺淺一笑:“不管衛七還是寧殷,不都是你麼。”
寧殷哼笑了一聲。
他眼下心情約莫真的不錯,執盞望著她許久,也沒有質問這圓滑之言的真假。
“你就沒有什麼話,想對我說麼?”虞靈犀又問。
前世虞靈犀給他做了一堆的香囊、手帕和鞋靴,還未正經聽他說過一句“謝”呢。
寧殷自然看出了她眼底的期許笑意,目光往下,落在腕上的繩結上。
沉沉一笑,他道:“小姐放心,這條手鏈我定會貼身珍藏。”
他著重強調了“貼身”二字,虞靈犀不禁想起了那條被他纏在腕上許久的飄帶……
心尖一燙,倒也不必如此。
前世給寧殷繡了那麼多物件,也沒見他珍視到哪裡去;
想來物極必反,這輩子未免珍視過頭了。
正想著,又聽寧殷悠悠道:“將來,我再還小姐一條鏈子。”
“真的?”
“真的。”
寧殷大言不慚,“小姐知道,我是最知恩圖報的。”
虞靈犀狐疑,望著他勾唇淺笑的神情,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
端陽過後,盛夏襲來。
燥熱的天,連朝堂局勢亦是暗流洶湧。
坤寧宮裡,安靜得連一絲蟬鳴也無。
佛殿隔絕了外頭熱辣的白日,隻餘厚重的陰涼鋪展,籠罩著燈架前披發素衣的馮皇後。
“消息是誰散布出來的,查出來了?”馮皇後虛著眼,一如座上無悲無喜的佛像。
“回娘娘,還在查。”崔暗道。
馮皇後放下轉動佛珠的手,問:“崔暗,你辦砸幾件事了,自個兒記得麼?”
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卻壓得年輕太監撩袍下跪。
“當初臣入獄受閹割之辱,萬念俱灰,是娘娘賞識信任,才讓崔暗活到今日。臣雖無能,但對娘娘忠心可鑑,還請娘娘寬恕些時日。”
崔暗伏地表忠心,地磚上倒映著他陰暗的眼,慢聲道:“何況,當年知曉此事的人皆已被臣親手處決,娘娘不必憂心。”
“當年,不是逃了一個麼?”
皇後的視線落在佛像坐蓮之上,以指輕撫,暗紅的銅色,像是還殘留著當年鮮血濺上的痕跡。
馮皇後收回視線,起身道:“太子那些侍妾,可有動靜?”
崔暗膝行而來,伸臂搭住皇後的手道:“已有兩名良娣、一名良媛有孕。”
皇後頷首,一顆棋子養廢了,總要準備幾顆備用的。
陽光在瓦礫上折射出刺目的白光,卻照不亮佛殿的陰暗。
虞府,一片驕陽燦爛。
虞靈犀坐在水榭中納涼,也是今日才從父兄斷續的交談中才知道,不知哪兒傳來的流言,說當今太子並非皇後親生,其生母隻是一個卑賤的坤寧宮宮女……
加之之前太子仗著是唯一的嫡皇子,好色荒淫,多有失德之處,此番風言一出,不少保守派朝臣都開始動搖觀望。
她輕輕舀著冰鎮的酥山酪,瞥了身側的寧殷一眼。
朝中一片波詭雲譎,而將來威懾天下的七皇子此時卻倚坐在水榭的憑欄上,側首望著粼粼的湖面,嘴角似有若無地勾著,一片無害的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