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殷氣定神闲,虞靈犀卻是氣喘籲籲,手撐在案幾上不住平復呼吸。
她一直覺得寧殷隻要肯用心,學什麼都是很快的,包括用嘴打架的技巧。
隻是他我行我素慣了,不屑於在這方面下功夫。
前夜中藥不太清醒,沒有仔細領教,如今,虞靈犀算是開眼了。
她趴在案幾上,那隻小巧的白玉瓷瓶就在眼前,裝著她最後一天的解藥。
虞靈犀眸色一動,趁著寧殷不注意,她順勢將案幾上的白玉瓷瓶掃入袖中,而後旋身扭開。
寧殷挑眉。
虞靈犀捏著藥瓶,杏眸中蘊著水潤的光澤,氣息不穩道:“明日的藥,我便自取,不勞煩衛七了。”
若每次都這樣喂藥,她可消受不住。
寧殷也不著急,抬指碰了碰唇上的水漬,似笑非笑道:“小姐滿心小算盤,也不看看瓶子裡有沒有藥?”
虞靈犀唇畔的笑意一頓,搖了搖瓶子。
一點聲響也無,空的。
她看向寧殷,才見他抬起搭在膝上的手,指間變戲法似的捻出一顆藥丸。
寧殷頗為無辜,極慢地眨了眨眼:“小姐過河拆橋,不得不防。”
“你……”
虞靈犀硬生生咽下“卑鄙”二字,隻得將空瓶子放回原處,泄氣般趴在案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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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殷笑了聲,慢悠悠將最後一顆藥丸裝入瓶中,收入懷中。
窗邊的光打在他俊美無暇的側顏上,淡淡的,映不出多少溫度。
他的眸子像是岑寂的深井,猜不透情緒,不知在琢磨什麼壞主意。
虞靈犀斂裙而坐,看了他的神色許久。
寧殷撐著太陽穴,乜過眼來,淡淡道:“小姐已經得到想要的東西了,還賴在這作甚?”
虞靈犀微微睜大眼睛,這裡是虞府,整座府邸都是她的家,怎麼能說是“賴”?
“這話好沒道理。”
虞靈犀道,“難道隻許有利可圖的時候,我才能來找你麼?”
寧殷淡然反問:“不然呢?”
虞靈犀哼了聲,決定不理他。
屋內安靜了一會兒,虞靈犀抿下嘴裡殘存的苦澀,不禁想起他方才獨自坐在窗邊的身影。
窗外浮雲闲淡,天上的紙鳶不知是線斷抑或風停的緣故,已然沒了蹤跡。
虞靈犀眼眸一轉,不知怎的脫口而出,側首問道:“衛七,去放紙鳶麼?”
……
寧殷沒有正經放過紙鳶。
記得很小的時候,約莫七八歲,宮牆外飛進來一隻殘敗的紙鳶,破布似的掛在庭中的歪脖子棗樹上。
他如獲至寶,穿著繁瑣的衣物,費了老大的勁爬上棗樹,將紙鳶摘了下來。
他把自己關在那間昏暗逼仄的“寢房”中,用漿糊修補了一夜。
第二日,記得是個晴朗有風的天氣,他懷抱著那隻可笑的紙鳶悄悄來到庭院,扯著魚線肆意地奔跑起來。
他跑得那樣快,風吹在臉上,撩動他的袍裾和發絲,紙鳶搖搖晃晃飛起,還未飛過宮牆,便被人狠狠拽下,踏成骨架嶙峋的爛泥。
那個女人不許他出殿門,不許他跑得比別人快,不許他流露稍許比別人厲害的才能……鞭子一下接著一下落在他稚嫩的背脊,他卻在笑,烏沉沉的眼中烙著女人驚訝瘋癲的模樣。
當寧殷憶起這些的時候,虞靈犀已經準備好紙鳶了。
是隻畫工精妙的青鸞,鳥首裝有輕巧的竹哨,逆風一吹便會發出宛若鳳鳴般的清靈之音。
水榭池邊有一大片花苑,足夠放飛紙鳶。
“傳聞,紙鳶可以將壞心情和厄運帶到天上去。”
虞靈犀將紙鳶交到寧殷手中,讓他舉高些,像是看穿他這半日來的陰翳似的,柔聲笑道,“試試看?”
寧殷眸色微動。
明明對這種無聊的嬉戲毫無興趣,卻還是依言將紙鳶抬起來。起風了,虞靈犀笑著跑起來,紙鳶從寧殷掌中脫離,搖搖晃晃逆風飛去。
飛過圍牆,上升,直至變成一個巴掌大的影子。
“一次就成功了,可見上天也在幫你,佑你開懷順遂。”
虞靈犀跑得臉紅撲撲的,透出幾分豔色。
她拉了拉繃緊的風箏線,將線軸遞到寧殷面前,示意他,“拿著。”
寧殷下意識接過,紙鳶乘風而上,拉扯著軸輪。
“快拉住,別讓線斷了!”虞靈犀提醒他,伸手替他拉了拉線繩。
寧殷遲疑著,學著她的模樣拉了拉細線。
兩人並肩而立,衣料摩挲,虞靈犀看了他一眼,松手笑問:“心情好些了?”
原來,這才是她的目的。
竹哨清脆,寧殷眯眼望著天上翱翔的紙鳶,冷白的面容鍍上暖意,拉著風箏線悠闲道:“若是小姐能讓礙事的人消失,我心情許會更好些。”
虞靈犀不明所以,問道:“誰礙你事了?”
寧殷沒說話,視線投向廊橋上緩緩走來的兩人,眸色又黑又涼,勾唇笑了聲。
“小姐又不許我殺人,不妨自己琢磨。”
也不放風箏了,將軸輪交還虞靈犀手中。
風箏線無人掌控,在風中搖搖欲墜地支撐了片刻,終是吧嗒一聲斷了。
虞靈犀沒有在意那隻昂貴的紙鳶落往何處,隻握著斷了線的線輪,思索道:今日誰惹寧殷了?
他分外難纏不說,還總刺冷刺冷的。
……
廊橋下,虞煥臣和薛岑比肩而立,望向虞靈犀的方向。
美麗矜貴的少女與英俊挺拔的“侍衛”,和諧得仿佛一幅畫。
虞煥臣和薛岑各懷心思,但眼中都寫著一樣的擔憂。
“阿岑,走吧。”
虞煥臣先開口打破沉默,喚回薛岑飄飛的思緒。
第43章 尾隨
轉過月門假山,白牆翠瓦,陽光照在庭院中的芭蕉葉上,綠得發亮。
虞靈犀的紙鳶畫工精巧,竹哨宛轉,隻可惜風一大就容易斷線,飄飄然不知墜落誰家。
掌控不了的東西總讓人愛恨交加,紙鳶如此,人亦如此。
寧殷停住腳步,目光投向廊下籠養的畫眉鳥。
將來離了虞府,得把那隻靈犀鳥兒也關起來,太招人惦記了,他不放心。
光關起來還不成,得用細細的金鏈子鎖住那隻雪白的腳踝,讓她隻為他一人笑,隻對著他一人婉轉嚶啼。
正想著,一個侍衛自角門外大步而來,見到寧殷,便招呼道:“那位兄弟!”
寧殷沒理,侍衛很沒眼力見地提高聲線:“那位小兄弟!”
寧殷瞥過眼,漆黑的眸中冰封著些許不耐。
那侍衛捂著肚子向前,憋著醬紫色的臉生硬道:“內急,幫個忙!替我將這封急報送去書房,交到少將軍手中!”
說罷將一份信筒往寧殷手中一塞,走了。
寧殷垂眸,看著手中的竹制信筒。
竹筒上雕刻著千裡山河圖,底部刻有“幽”字。虞家軍鎮守邊防,每一處布防的城池都設有獨特的信筒,這一份,應是從幽州送來的虞家軍報。
眸色微沉。
寧殷唇角勾起一個淡得幾乎看不見的弧度,將信筒負在身後,信步朝書房走去。
虞煥臣在房中等了會兒,心思深重,聽到敲門,方斂容道:“進。”
一襲暗色戎服的少年邁入房中,清冷道:“少將軍,邊關急報。”
“放我桌上吧。”
虞煥臣沒有看那信筒,英氣的眸子從書卷後抬起來,若有若無地打量著挺拔不凡的少年,半晌道:“你叫……”
他頓了頓,寧殷便淡然接口:“衛七。”
“哦,衛七。”虞煥臣想起來了,這名字還是他那個傻妹妹給取的。
“我聽說,你曾是欲界仙都裡的打奴?”他問。
寧殷平靜道:“是。”
“既是欲界仙都的人,為何要瞞報身份?”
虞煥臣翻了頁書,盯著少年的反應,“欲界仙都被封後,所有奴籍之人皆要充作徭役,你難道不知私逃是死罪?”
寧殷道:“欲界仙都被毀之前,我便不是那裡的人了。承蒙小姐仁善,將我收留府中。”
虞煥臣沉默,他說的這些,倒也和青霄查到的信息吻合。
一個人的身份可以掩藏,但氣質難以磨滅。虞煥臣看著面前這個不卑不亢,生得人畜無害的俊美少年,竟憑空生出一種被人從高處睥睨的感覺來。
久經疆場的敏銳,讓他第一時間察覺到了壓迫。
虞煥臣索性站起來,與少年平視,問道:“既如此,你是因何墮入欲界仙都?家中幾口?祖籍何處?”
“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
“淪落過欲界仙都的人,都無過往。”
說著,寧殷的嗓音低了些許,“少將軍可是嫌我人鄙位卑,辱沒了將軍府的顏面?”
他這麼一說,虞煥臣反倒不好盤問得太過分。
“英雄不問出處,你救過舍妹的命,自當是我虞家座上之賓。隻是留在府上的人,多少要交個底,隨便問問而已。”
可虞煥臣心裡清楚:哪怕是無根的流浪乞兒,隻要活在世上便會留下痕跡。除非,是被刻意抹消了過去。
而有那般能力的,絕非平民。
但虞煥臣讓青霄查了兩個多月,都查不到這少年十四歲前的經歷,隻知他是五年前被賣入欲界仙都,成為了人盡可欺的打奴。
那樣年紀小的打奴,鮮少有活過兩年的,他卻一直撐到了欲界仙都被毀的前一夜,並且在西川郡王車輪戰般的虐殺中逃了出來……
且詭異的是:西川郡王殘暴好鬥,以往沉溺鬥獸場賭局,都是挑最強壯的打奴虐殺,為何死前卻連續數日點一個瘦弱的少年上臺?
欲界仙都毀了,西川郡王死了,所有和這少年過往有關的都在漸漸消失。
加之最近查出來的線索,虞煥臣不得不多想。
短短一瞬,他已將思緒轉了幾輪,笑得狐狸似的:“衛七,我見你身手矯健,能力非凡,做一個後院侍衛太過屈才。可否願成為我的親衛,加入虞家軍,建功立業?”
這無疑是個誘人的餌,寧殷嘴角幾不可察地動了動:“承蒙少將軍抬愛,衛七不願。”
虞煥臣訝然:“為何?”
若這少年真的別有企圖,沒理由放過這個可以接觸軍事機要的機會。
“衛七是個卑微的俗人,不懂家國大義。”
寧殷垂眸,低低道:“我的命是小姐給的,此生唯願結草銜環報答小姐。若要走,理應把命先還給小姐。”
虞煥臣咋舌,這番陳情連他聽了都動容。
他張了張嘴,還未開口,少年卻仿佛知道他要說什麼似的,安靜道:“少將軍盤問這些,隻是出於對小姐的安全考慮,衛七都明白。”
於是虞煥臣閉嘴了,看了他好一會兒,笑道:“那就好。”
“若無事,衛七告退。”說罷少年一抱拳,出了書房。
案幾上就擺著成摞的機要文書,他連看都沒多看一眼。
虞煥臣拿起案幾上的竹筒,打開一看,裡面刻意做的機括完好無損,並無被人私拆的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