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左手昨夜挨了兩鞭,曾經纖白細膩的手掌此時卻纏著粗糙的白色紗布,格外觸目。
寧殷眸色黑沉,昨夜的鞭影仿佛烙在他的心間,揮之不去全是她顫抖破皮的掌心。
可虞靈犀沒有和他說一句話,一聲不響地搭著別的男人的手臂上了馬車,又一聲不響地離去。
他緩緩放下手臂,良久佇立。
還在生氣啊。
薛府。
虞靈犀剛下馬車,便在薛府門前遇見了個老熟人。
薛府管家躬身賠笑道:“抱歉,趙姑娘,我家二公子尚在病中,不便見客。”
趙玉茗頗為關懷的樣子,從丫鬟手中接過兩包藥材,交給薛府管家道:“既如此,這些就請管家轉送給二公子。”
轉身見到虞靈犀,趙玉茗怔了怔,隨即避開視線向前道:“姨父,靈犀表妹。”
打了個照面,薛府管家恭恭敬敬地將虞家父女請進了大門。
薛府的獸首門扉在眼前合攏,趙府的丫鬟啐了一聲:“狗眼看人低,憑什麼他們就能進去!”
趙玉茗盯著關攏的門許久,蹙眉道:“紅珠,不許胡說。”
薛府很大,正廳沒有珠光寶氣、浮雕彩繪,看似簡樸大氣,但實際上每一根橫梁、每一處漆柱,用的都是最好的木料,光是這一處正廳便抵得上別處貴胄整座宅邸的價錢。
四面書畫精絕,翰墨飄香,處處彰顯百年望族的泱泱氣度。
“二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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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外傳來幾聲壓抑的低咳,是薛岑聽聞虞家父女前來拜訪,匆匆披了件外袍便跑了過來。
薛岑還病著,面色略微憔悴,但依舊清雋。
大概來得匆忙,他沒有束發,隻在發尾松松系了根竹青的飄帶,更顯出幾分溫潤的書生氣來,含著笑意問:“虞將軍呢?”
“在與令尊洽談,讓我自己隨意轉轉。”
虞靈犀起身,醞釀了一會兒方問,“岑哥哥沒事吧?”
她說的是昨晚墜湖之事。
“嗆水太多,昏沉了一夜,見到二妹妹就好多了。”薛岑回答。
他越是寬容大度,虞靈犀心中便越是愧疚。
“對不起,岑哥哥。”
她的聲音低了下來,認真道,“若非受我所累,若非我去晚了,你就不會遭遇這些。”
薛岑一怔,隨即柔和眉眼道:“和你無關,二妹妹莫要自責。”
他握拳抵著唇輕咳一聲,方略微喑啞道:“其實,我很慶幸你昨夜逾時未至,沒有撞上歹人。若是連你也遭遇危險,我才是要後悔一生。”
那是虞靈犀承受不住的情義。
她正思索該如何坦白婉拒,薛岑卻望見了虞靈犀纏著繃帶的左手,登時一滯:“你的手怎麼了?”
虞靈犀搖搖頭,將手負在身後,“沒什麼。”
“是因為救我受傷的嗎?”薛岑眼裡的心疼顯而易見。
大約太過著急,他忽的猛烈咳嗽起來,侍候的僕從立刻端茶順氣,半晌才讓他平復下來。
他病得這樣厲害,卻依舊溫和誠懇,處處為別人考慮。望著他虛弱的模樣,虞靈犀幾度啟唇,又悻悻閉上,打好的腹稿一時找不到機會說出口。
回到將軍府,又下起了綿綿細雨。
剛彎腰鑽出馬車,便見一柄暗青油傘橫斜過來,為她遮擋住了頭頂斜飛的雨絲。
虞靈犀提裙抬頭,對上寧殷浸潤著雨光的眸子。
她抿了抿唇,而後踩著腳凳躍下,躲入了胡桃撐起的紙傘之下。
那股清淡的女兒香僅在寧殷的傘下短暫駐留,便溜得幹幹淨淨,風一吹,了然無痕。
虞靈犀沒有回頭看寧殷的神情,隻知他大概在雨裡站了很久。
她不會傷害寧殷泄憤,卻也不能這麼輕易地原諒他,否則嘗到了甜頭,下次他隻會變本加厲。
寧殷隻說不會殺她。
可寧殷不知道,將欺騙和利用的手段用在對他好的人身上,本身就是誅心之痛。
這些,都要他自己慢慢想明白。
哪怕是想明白那麼一丁點兒,這場豪賭就有了一線渺茫的微光,可以支撐她堅定地按照計劃走下去。
連著數日潮湿,總算雨停了。
空氣恢復了舒爽的幹燥,是個難得的晴朗天氣。
東宮那邊一直沒動靜,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大動作之前的寧靜。
虞靈犀有了片刻的喘息,猜想緩了這幾日,小瘋子的極端心性應該平靜下來了。
大概,應該,或許……能和他好好談談。
便索性屏退侍婢,去了一趟後院。
剛轉過遊廊,便見一襲暗色武袍的寧殷站在階前,正負手抬頭,饒有興致地望著院中一株花期繁盛的玉蘭樹。
白玉蘭開在他的頭頂,落在他的腳下,如雲似雪,將岑寂的少年框入天然的畫中。
一時間,虞靈犀仿佛回到了前世,那個瘸了一條腿的攝政王也曾這樣站在花樹下。
樹下埋著厚重的鮮血,滋養一樹粉霞燦然。
虞靈犀定了定神,放輕腳步朝他走去。
寧殷頭也不回,仿佛背後長了眼睛似的,淡淡道:“小姐又肯理我了?”
果然連偽裝都懶得偽裝了,又冷又嗆。
唔,真是前世熟悉的口吻。
隻不過,面前的少年比前世的攝政王而言,到底差了點道行。
“在看什麼?”虞靈犀在他身邊站定,玉蘭花香沁人心扉,幹幹淨淨。
寧殷勾著沒有溫度的笑意:“看戲。”
虞靈犀狐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登時無言。
哪裡是戲?
分明是一條兒臂粗的黑蛇蟄伏在花叢中,仰首吐信,準備獵殺一隻毫不知情的金絲雀。
第23章 救嗎
一顆石子“啪嗒”打在樹幹上。
那隻傻愣愣站在枝頭上的金絲雀受驚,啾鳴一聲,撲稜飛去。
黑蛇撲了個空,吐信縮回花叢,藏匿了蹤跡。
寧殷的“好戲”沒了,這才側首望向虞靈犀,黑冰似的眸中看不出半點情緒。
花樹下的少女眉目如畫,拍了拍手上沾染的塵灰道:“我不喜歡蛇。被人焐暖了還得反咬人一口,涼薄冷血,忘恩負義皆是它。”
寧殷笑了,很輕的一聲。
“可是小姐,蛇本就是要咬人的啊。”
可他眼裡沒有丁點笑意,帶著淡淡的嘲,“它生而冷血,活在陰暗之中,已然適應不了人的溫度,怎能怪它反咬?”
邪門歪理,和前世一樣讓人無從辯駁。
“得找個侍衛,把它趕走。”虞靈犀想到這種冰冷的東西,還是瘆得慌。
“你應該把它殺了。”寧殷望著樹上盤繞的黑蛇,突然說。
虞靈犀望著寧殷的側顏,一時拿不準他話裡的意思。
前世她猜不透寧殷的心思時,便會適時服軟。所以,她垂眸抬起瘀傷結痂的左手,朝他攤開掌心,似是無意地輕嘆:“我手還疼著。”
寧殷果然眼尾微挑。
她自己發狠抽的,到頭來還要在他面前賣可憐。
“小姐為何袒護我?”他薄唇翕合,沒有再繼續蛇的話題。
虞靈犀瞥他:“你說呢?”
寧殷搖頭:“小姐太聰明了,我猜不明白。”
被真正聰明的人誇“聰明”,虞靈犀真不知道是該驕傲,還是自慚。
“讓你欠我一份情,總比讓你多一分恨好。”
虞靈犀直言,“何況,此事我也有責任。”
寧殷便不再說話了。
一朵白玉蘭花從枝頭墜落,落在虞靈犀腳下,發出柔軟的聲響。
她蹲身拾起那朵花瓣完好的玉蘭,便聽寧殷淡漠的嗓音自身邊響起:“那小姐對我的表現可還滿意?”
“什麼表現?”虞靈犀尚捧著那朵花,石榴裙逶迤垂地。
“我沒有砍下青霄的右臂。”
寧殷嘴角勾了勾,語氣涼飕飕的,“小姐覺得青霄的臂膀,比我的好用些嗎?”
他說的是探望薛岑的那日,虞靈犀沒理他,而選擇搭著青霄的手臂上馬車的事。
三天了!
他壓根沒有反思冷靜,就在陰惻惻琢磨這件事!
虞靈犀腦仁疼,什麼脾氣都沒了,起身嘆道:“衛七,你難道對這世間,沒有過丁點的慈悲情愛嗎?”
“愛?”寧殷忽的笑了起來。
重生相逢這麼久來,虞靈犀第一次見他露出這般恣意又涼薄的笑容,春風化雪,卻又嘲弄眾生。
“我是鬥獸場裡廝殺出來的啊。”
他雖笑著,眸子像是凍結的潭,毫無波瀾地望著虞靈犀,“沒有人教過我這種東西。”
虞靈犀握著那朵白玉蘭,心緒起伏,又歸於平靜。
她終於篤定了,光靠物質上的小恩小惠,根本不可能扭轉寧殷的心性。
他生活在殘酷的黑暗中,缺乏正常人的感情。而教會他禮義廉恥的前提,是先讓他成為一個知情識愛的正常人。
他們靜靜站了很久,直至花瓣鋪了一地。
虞靈犀走後,寧殷站在遠處,手裡還拿著一朵馨香的白玉蘭。
懶得偽裝的野獸索性露出了尖牙,話裡的戾氣都懶得隱藏。
他以為虞靈犀會生氣,但少女沉吟許久,隻是將手中的玉蘭花遞了過來,告訴他:“衛七,我們不是仇人。虞府,也不會是鬥獸場。”
寧殷垂眸望著掌心嬌弱的話,片刻,緩緩攥攏修長的五指。
輕嗤一聲,不知該說她是傻還是聰明。
若說她傻,倒也大膽通透,每次都能恰到好處地化去他橫生的戾氣;
若說她聰明……
頭頂花枝傳來細微的“咝咝”聲,寧殷眸色一寒,抬手準確地掐住了那條試圖偷襲的毒蛇。
指間用力,於七寸處一掐,黑蛇的身軀劇烈痙攣纏繞,而後軟綿綿垂下,沒了聲息。
寧殷將死蛇打了個結,擲在地上,頗為嫌惡地看著自己染了腥味的手指。
若說她聰明,卻不知做事要斬草除根,方能不留後患。
……
東宮。
“你說什麼?”
太子寧檀站起身,“母後不同意虞靈犀為太子妃,為何?”
赭衣玉帶太監崔暗立侍一旁,慢吞吞道:“聽聞虞二姑娘與薛府二郎有婚約,殿下為未來儲君,天下標榜,自然不能做強奪臣妻的事。何況,薛右相的暗中相助有多重要,殿下心中明白。”
提起這事,寧檀就一陣鬱卒。
“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