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春搜時,你是為我看管馬匹的人之一,以你的能力和警覺性,不可能察覺不到草料有問題。我的馬發狂驚跑,隻有你追上來……這事也是你幹的?”
“不是。”
“但你知情。”虞靈犀猜測。
或許,他還在陰謀的基礎上添了把火。
“是。”依舊是平靜的嗓音。
他臉上一點悔意都沒有,仿佛自己所做的那些和吃飯睡覺一樣天經地義,沒什麼大不了的。
“可曾悔過,愧過?”
“不曾。”
“你!”
虞靈犀氣急,高高揚起了手中的鞭子。
寧殷站著沒動,臉上掛著淡而譏诮的笑容。
鞭子有何可怕?以前在宮裡時,那個瘋女人不也經常鞭笞他嗎?
更疼的都受過,早就習慣了。
受了她這一頓鞭刑,就當給這場無聊的遊戲做個了結。
然而,高高揚起的馬鞭頓在半空中,遲遲不曾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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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靈犀眼眶微紅,望著寧殷的眸子翻湧著復雜。
她想起了今日午時,她親口所說的那句“既然將你撿回,你便是我的責任”,她想起了懸崖上流入喉間的那股腥甜溫熱……
前世今生,她想起了很多很多,握著鞭子的手微微顫抖,如同墜有千斤。
許久,靜得隻有風吹過的聲音。
下一刻,虞靈犀閉目,那根馬鞭擦著寧殷的臉,狠狠落在了她自己的手掌上。
用盡全力的鞭子帶著呼呼風聲,“啪”地一聲脆響,她嬌嫩的掌心立刻泛起了紅腫。
寧殷收斂了笑意,身後玩弄短刃的手指一頓。
“這一鞭,罰我自己識人不清,引狼入室。”
虞靈犀眼角湿紅,疼得呼吸都在哆嗦,卻仍咬牙一字一句道。
“啪”!
又是一鞭落下,掌心兩道紅腫可怖交錯,立刻破了皮。
明明是落在她掌心的鞭子,寧殷卻兀地察覺自己那顆冰冷死寂的心,突地跳了一下。
眼淚在眶中打轉,虞靈犀忍著快要疼哭的劇痛,顫聲道:“這一鞭,罰我心慈手軟、輕信偏信,險些釀成大禍。”
第三鞭落下,寧殷沉了面色。
他抬手攥住了落下的鞭子,鞭尾如蛇扭動,在他冷白的下颌甩出一條憤怒的紅。
寧殷連眼都沒眨一下。
他盯著虞靈犀,嗓音喑啞無比:“夠了。”
第22章 殺嗎
馬鞭攥在寧殷掌中,虞靈犀用力抽了抽,紋絲不動。
“放手!”
虞靈犀瞪著湿紅的眼,與他較量對峙。
寧殷不松反緊,手臂反繞兩圈纏住鞭子。
“小姐嬌貴,再打手就廢了。”
他面色沉沉,嗓音卻極其輕淡,“還有多少下,我替你受。”
說著他腕一抖,鞭子便脫手,黑蛇般纏上他勁瘦結實的小臂。
虞靈犀失了武器,掌心火燒般刺痛,剛才的兩鞭已經耗盡了她全部的力氣。
“我不會打你。”
她依舊站得挺直,抿唇道,“若不知鞭子為何落下,領罰又有何用?那隻會讓你變本加厲地遷怒別人。”
寧殷看了她一會兒,方道:“我沒有錯。”
“你過往經歷坎坷,若是為了自保而出手,我自然無權指摘。可現在,你隻是為了一己私欲,在享受布局虐殺的快感。”
這樣的寧殷就如同前世一般,稍有不如意,便殺得腥風血雨。
今日他殺的可以是薛岑,明日便有可能是她的父親、兄長,是天下任何一個無辜之人。
“所以,小姐要告發我嗎?”
寧殷嘴角動了動,虞靈犀猜他是想笑,“還是說,又要趕我走?”
以寧殷暴露本性後的瘋狠性子,這兩條路必然都行不通。
虞靈犀很清楚,當初自己既然決意收留他,便該承擔應有的風險和後果。
若因中途遭遇挫折,事不如願就棄他不顧,那她和那等勢力眼的偽君子有何區別?
“我會告訴所有人,今夜你會出現在這,是因我不放心薛二郎,讓你提前來此傳信的。我與你此番談話,亦無人在側,侍從皆不知情。”
頓了頓,虞靈犀告訴面前這個冥頑不靈的黑心少年,“現在擺在你面前的,是兩個選擇。一是跟我回府,二是以你慣用的手段,殺光在場的人滅口。”
寧殷眼睫一顫,倏地抬眼。
面前的少女一身瑟瑟湿寒,眸中卻是從未有過的倔強沉靜。
“若你要選擇殺人,就先殺了我。”
她道,“否則隻要我還有一口氣,便不會讓你動我身邊的人一根汗毛。”
寧殷笑了,笑的像個瘋子,但也是個俊美的瘋子。
他的眼裡甚至看不出一絲狠戾,溫文爾雅道:“小姐把窗戶紙都捅破了,難道不怕?”
“怕。”
事關生死,怎會不怕?
可虞靈犀了解寧殷,他如果真的要殺人滅口,是沒有這麼多廢話問的。
方才她溺在湖中時,寧殷本有機會殺了她。他甚至不用親自動手,隻需像看著薛岑溺湖那般冷眼旁觀,不出半盞茶的時間,她便會溺斃。
那樣,便無人知曉他來過這裡。
可寧殷跳下來了,將她從湖底撈出。
虞靈犀索性再賭一把,反正小瘋子最喜歡以命作賭了,不是麼?
她甚至向前一步,再前一步,湿淋淋的衣裙熨帖著玲瓏起伏的身形,發梢水珠滴在寧殷的鹿皮革靴上,暈開深色的湿痕。
前世一無所有,她尚能在寧殷陰晴不定的暴戾中苟活許久,這輩子她應有盡有,還怕應付不了尚不成氣候的寧殷嗎?
燈籠微微搖動,牆上一高一低的影子幾乎疊在一處。
湖水裡泡了半天,彼此連呼吸都是潮湿的。
虞靈犀仰首抬眸時,寧殷握著鞭子的手驀地加重力道,指節有些泛白。
“現在,要殺我嗎?”
她忍住想要瑟縮的欲望,望著寧殷近在咫尺的冷白面容,又重復了一遍,“殺嗎?”
寧殷半垂著眼與她對視,沒有動。
仿佛過了一個甲子那麼久,虞靈犀了然頷首:“好,那我現在要回府了。”
寧殷沒有阻攔。
“還要不要跟我走?”虞靈犀問。
寧殷隻是望著她,默認。
虞靈犀能看到寧殷眼中倒映的,小小的自己。
她倔強地睜著眼,直至確認少年的確沒有離開的意思,方後退一步,轉身上了馬車。
鑽入馬車時,她眼角餘光瞥了一眼旁邊,寧殷並沒有離開,也沒有其他什麼危險的動作。
虞靈犀便知道,至少眼下安全了。
冷,還有疼。
強撐的鎮定消散後,壓抑的寒意和疼痛爭先恐後復蘇,侵入四肢百骸。
她取了車上的披風裹住瑟瑟的身子,疲乏地靠著馬車壁。
攤開手掌,隻見兩道的紅腫鞭痕交錯,紫紅的破皮處滲出些許鮮血。
到底酸澀了鼻根,虞靈犀輕輕碰著掌心破皮的地方,咬著唇不吭聲。前世今生兩輩子,哪怕是最落魄的時候,她也不曾受過這般厲害的皮肉之苦。
可她不後悔狠心落下的鞭子,這兩鞭打醒了她自己。
她曾心懷僥幸,卻忘了一個極端扭曲的性格,根本不可能是後天一蹴而成的。
她不能再把前世的瘋子與現在的少年割裂,寧殷就是寧殷。
對付寧殷,隻能比寧殷更瘋。
回到虞府,爹娘已經聽聞了薛岑墜湖的消息,於是又是一陣雞飛狗跳。
換了幹爽的衣物,虞夫人拉著虞靈犀的手掌上藥,望著寶貝小女兒掌心的紅腫,心疼得直皺眉。
虞靈犀思緒熨帖,趴在案幾上朝虞夫人眨眼道:“湖裡太黑,我自己不小心弄的。阿娘別擔心,已經不疼啦。”
虞夫人紅著眼眶,撫了撫小女兒的鬢發。
小女兒自小體弱嬌氣,平時磕碰一下都會哭鼻子,可自從去年秋大病一場醒來後,她便一夜成長了許多。
明明十五六歲的年紀,卻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溫柔堅忍,反倒更叫人心疼。
“你呀,還是這麼冒冒失失的。”
虞夫人溫柔地纏好紗布,將她的指尖抱在掌心,忽而喟嘆道,“若是能有個知根知底的暖心人一輩子護著你,娘也就知足了。”
“女兒不想讓別人護著,隻想在爹娘身邊。”
虞靈犀明白虞夫人的言外之意,半晌,終是輕而堅定道,“阿娘,我對薛二郎隻有兄妹之情,並無男女之意。”
虞靈犀走後,虞夫人又獨自在廳中坐了許久。
直到肩上一暖,虞將軍的大手將她擁入懷中,剛毅的臉上現出幾分柔情:“夫人,還在這想什麼呢?”
虞夫人回神,舒展眉頭莞爾道:“我在想歲歲素來身嬌體弱,為了救薛二郎,竟然敢跳入冰冷的池水中。”
說到這事,虞將軍亦是淺淺一嘆:“我也沒料到,歲歲會為薛岑做到如此地步。”
“可是歲歲方才卻說,她對薛二郎隻是兄妹之情。”
虞夫人苦惱,“你說歲歲到底怎麼想的呢?”
“別的不說,薛岑那孩子倒是個實心的。”
虞將軍思索許久,沉聲道,“而今東宮虎視眈眈,實在是不能拖下去了。”
女兒的終身大事,卻被東宮逼得匆匆決定,這無異於一場豪賭。
虞夫人嘆了聲:“要是歲歲能有個真正兩情相悅的郎君,就好了。隻要能豁出性命護住她,讓她平平安安的,哪怕是家世門第差些,我也認。”
“現在想這些已是無用。兩害取其輕,將歲歲嫁給一個真心愛她的人,總比嫁給一個不愛她的好。”
虞將軍寬慰道,“睡吧,明日我帶歲歲去薛府一趟,看看對方的態度再說。”
……
第二日,虞靈犀準備了藥材禮品,和虞將軍一起趕去薛府拜謁。
畢竟薛岑墜湖的事與她有關,兩家又是世交,於情於理,她都要登門探望一番。
出門下臺階時,她下意識伸出右手,想要搭著侍從的胳膊上馬車。
誰知眼角餘光一瞥,卻瞥見了一條戴著牛皮護腕的熟悉胳膊。
視線順著胳膊往上,便是寧殷那張不容忽視的俊美臉龐。
昨夜的事就像沒發生過,他依舊面色平靜地站在階前,侍奉她出行歸府。
虞靈犀的指尖一頓,然後若無其事地換了左手,搭上另一邊青霄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