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紙上濺開一抹血跡,繼而是高壯身軀沉重倒地的聲音。
倒下的打奴面孔黝黑,眉上有一道猙獰的傷疤,正是先前在“巢穴”刺殺他的頭目。
寧殷蹲身,從打奴身上摸出一封帶血的密信。
展開一瞧,他幽沉的眸中掠過一絲暗色:自己身邊果然有內奸,和這頭蠢豬裡應外合。
五指攥攏,密信化作齑粉從指間灑落。
寧殷踢了踢腳下的屍首,從他脖子上扯下一塊鐵皮墜子,對著光瞧上片刻,方解下腰間那十來根同樣的鐵皮墜子,與剛得的那根合在一起。
而門檻上,躺著一個滿身鮮血的肥碩男人,手腳俱以一個奇怪的姿態扭曲著。
兩刻鍾前他還在嘲笑寧殷找死,兩刻鍾後,他便被擰斷手腳丟在血泊中,喊不出,動不得。
滿府的高手啊,全被這小子殺光了!
寧長瑞眼裡交織著恐懼和憤恨,就這樣看著黑衣少年提著那一把帶血的鐵皮墜子,步伐優雅地走到他面前,然後俯身。
“你派去殺我的十三個人,都在這了。”
眉梢的血漬給寧殷蒼白的臉添了幾分豔色,他修長的手指一松,任憑十三塊鐵皮墜子叮叮當當落在寧長瑞面前,笑得人畜無害:“你數數?”
寧長瑞肥碩的身形劇烈顫抖起來,嘴裡嗬嗬吐著血沫。
“你……是裝的?為什麼……”
寧殷漫不經心擦著手上的血,接上話茬:“為什麼我身手這麼好,先前還會被你折騰得那麼慘?”
似乎想起了一件愉悅的事,他笑了起來:“不隱藏實力,以身為餌,怎麼能將你們這些大魚一網打盡呢?釣魚嘛,沒點耐心怎麼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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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長瑞瞪大眼,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原來看似羸弱的獵物,才是最毒辣的獵手。
“不、不是我……”寧長瑞費力吐出幾個破碎的字眼,著急解釋。
“我當然知道幕後主謀不是你。你這樣蠢笨如豬又好鬥的人,隻配給別人當槍使。”
寧殷走到那把沾了血古琴面前,修長的手指拂過琴弦,隨手撥了幾個音調:“不過那又何幹?我今晚隻是,想殺你了而已。”
寧長瑞開始後悔了,哆嗦艱難道:“你既然知道,便、便饒了我,我可以……當你沒來過……”
“好啊,堂兄回答我個問題。”
寧殷有一搭沒一搭撥著琴弦,笑問,“那女人是誰?”
寧長瑞卻是一愣,血沫含糊道:“哪個……女人?”
一聲顫音,撥弦的手停了下來。
“黑市,她拿著隻有我才知曉的藥方。巢穴,她出現得太過及時。”
他眼一挑,“可別說,那隻是巧合。”
事出反常必有妖,寧殷從不相信有這樣的巧合。
何況,所有人都希望他死,誰會無緣無故救他?
“我不知道你……你說的是誰……”
見寧殷冷眼掃過來,寧長瑞滿身肥肉顫抖,嗚咽道,“沒騙你!我真的……真的不知道!”
難道,她的出現真是意外?
不可能,九幽香的秘方他從未告訴過別人。
他晃了一會兒神。
卻不防屍堆中原本“死去”的黝黑漢子突然睜眼,一躍而起,手中狼牙鐵錘朝寧殷狠狠擊去!
寧殷的身體先一步察覺殺意,下意識抬起短刃格擋。
錚地一聲,火光四濺。
寧殷聽到了自己的右手腕傳來骨骼的脆響,繼而胸口劇痛,短刃脫手。
他反應迅速,旋身卸力,同時左手匕首出鞘,橫過黝黑漢子的脖頸。
漢子僵住,喉嚨上一條細細的血線,瞪著眼撲倒在地,徹底沒了聲息。
屍身下紫紅的稠血汩汩淌出,很快在地磚上暈出一大片暗色。
寧殷晃了晃自己的右手,手腕沒有一點力氣,軟綿綿地垂著。
他饒有興致地研究了紅腫的手腕片刻,得出結論:“嘖,脫臼了。”
繼而捏住手腕一擰,隻聽“咔嚓”一聲細響,錯位的腕骨便被接回原處。
自始至終,寧殷眼睛都不曾眨一下,仿佛那隻是一根沒有痛覺的木頭。
他彎腰用完好的左手拎起黝黑漢子的後領,兩百斤重的身體,他竟單手輕松拖曳,然後噗通一聲丟到到寧長瑞面前。
似乎還不滿意,他摸著下巴,又調整了一番姿勢,使得寧長瑞和那具死不瞑目的屍首面對面。
接著,寧殷拾起地上掉落的短刃,刀柄擱在寧長瑞扭曲折斷的手中,讓他握住。
寧長瑞渾濁的眼中充斥著驚懼和茫然。
但沒有茫然多久,很快他就知道了寧殷的意圖。
“西川郡王府打奴造反,試圖弑主叛逃,一場決鬥,打奴與西川郡王同歸於盡……”
寧殷慢悠悠端起案幾上的燭臺,蹲下身笑道:“這是我為堂兄選的結局,堂兄可還滿意?”
明麗的燭光鍍亮了他瘦削漂亮的臉頰,寧長瑞卻如見惡魔,拼命扭動著爛泥般肥碩的身形。
可他手腳斷了,再怎麼掙扎也挪動不了分毫。
他甚至,甩不掉手裡那把嫁禍的短刀。
寧殷欣賞著他絕望的神情,而後在寧長瑞恐慌的哀嚎聲中,慢慢地,松開了手中的燭臺。
哐當一聲,燭火順著帷幔飛速攀爬,瞬間吞噬了整個房梁。
滔天的火光中,熱浪蒸騰,寧殷的笑俊美而扭曲。
王府大廳燒了起來,寧長瑞悽厲地嗚咽起來。
可是有什麼用?他隻能眼睜睜看著火舌舔舐他的衣服,灼燒他的皮肉,最後將他整個兒吞噬其中。
今日風大,等有人發現的時候,所有的一切都已燒成灰燼了。
寧殷走出院子,抻了個懶腰。抬頭一看,細碎的白飄飄洋洋落下。
下雪了。
“下雪好啊,能掩埋一切骯髒……”
話還未說完,寧殷忽的捂著唇,噴出一口血。
粘稠的猩紅從他蒼白的指縫淌下,淅淅瀝瀝滴在雪地上,是比身後滔天烈焰更紅的顏色。
方才偷襲那一下,他受了很重的內傷,撐到現在已是極致。
視線開始渙散,飛雪有了重影,可他隻是頓了片刻,復又繼續前行,每走幾步,都有新鮮的血從口鼻中溢出。
他抄近道朝欲界仙都的方向行去。
欲界仙都不能呆下去了,為了保險起見,必須燒光、燒幹淨……
永寧街銅鑼急促,火光滔天。
官兵策馬疾馳而過,大聲吆喝著組織人力救火。
虞靈犀歸府的馬車被堵在了大道上,寸步難行。
“何處起如此大火?”虞煥臣跳下馬車問。
青霄從人群中急了出來,氣喘籲籲道:“少將軍,是西川王的別院走水了,火勢急猛,整條街都堵住了。”
今夜風大,火勢要是不控制住,恐怕得燒了整座永寧坊。
虞煥臣下意識往前一步,復又頓住,回頭看向馬車中的妹妹:“歲歲,你……”
虞靈犀見兄長欲言又止,便知他不會坐視不管。
於是撩開帷帽垂紗,無奈莞爾道:“兄長去幫忙救火吧,我有侍衛照顧,可以自己回去。”
虞煥臣這才安心上馬,喝道:“青霄,取我令牌調動巡城兵力,全力救火!”
說罷一揚馬鞭,朝著大火之處疾馳而去。
虞靈犀望著兄長於大雪中逆行而上的颯爽英姿,心中微動。
他還是和上輩子一樣古道熱腸,意氣風發。
“小姐,永寧街方向走不得了,須得從升平街繞路回府。”侍衛牽著躁動的馬,於車外稟告。
升平街?
那不是毗鄰欲界仙都麼?
虞靈犀控制自己不去想那張蒼白俊美的臉,放下車簾道:“那便走吧。”
升平街。
寧殷步履踉跄,終是撐不住傷勢,一頭栽倒在夾道的雪地裡。
或許是身體的溫度正在流失,他竟然感覺不到寒冷,隻覺得愜意。
他仰躺著,看著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灑落,美麗,悽涼。
“籲——”
路過的一輛馬車發現了他,急促勒韁停下,駿馬發出不堪重負的嘶鳴聲。
有人提著燈踏雪而來,遲疑喝道:“前方何人擋路?”
那晃蕩的馬車燈籠上,“虞府”二字隱約可見。
第8章 心軟
馬車急停下來,虞靈犀身子一晃,險些磕到腦袋。
不由皺眉,撩開車簾問道:“怎麼了?”
“小姐,前方路中間躺著一個人。”馬夫的聲音頂著凜凜朔風,艱難傳來。
虞靈犀抬眼,順著燈籠的微光望去,前方不遠處果然有個起伏的黑色輪廓,身上已經落了薄薄一層白,若不是趕車的馬夫眼尖,恐怕就要被馬車踏成肉泥了。
大概是醉酒之人吧。虞靈犀猜想。
以往京城中,每年都有酗酒之人醉倒在雪地裡,若無人及時發現,便會活活凍死。
總歸是一條人命,虞靈犀道:“將他喚醒,挪去避風暖和處吧。”
侍衛領命,提著燈朝那躺在雪地中的人行去。
沒多久,侍衛小跑回來了,腳步明顯匆忙凌亂許多。
“小姐!那並非醉漢,而是個受了重傷的少年!”
託寧殷的福,虞靈犀現在一聽見“少年”二字就下意識心緊。
但想想不至於這麼巧合,便稍稍寬心,彎腰鑽出了馬車。
碎雪卷地,險些吹翻她頭上的鬥篷兜帽。
侍衛忙撐傘過來,為她遮擋風雪。
才走了幾步遠,虞靈犀便覺出不對勁來。
她停在原地,遲疑了片刻,接過侍從手中的燈籠,湊近些照亮……
三尺暖光鋪地,照亮了少年熟悉而又蒼白的臉龐,搖晃的燈火掠在他烏沉沉的眸中,映不出半點暖意。
唯有大雪中美麗矜貴的少女踏光而來,他晦暗的視野裡,映出了比雪月更美麗的畫面。
燈籠墜在雪地中,噗嗤一聲熄滅。
虞靈犀與寧殷在這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再一次狼狽地對上了視線
三番五次撞見寧殷狼狽的樣子,也不知上天是在懲罰寧殷,還是在懲罰她。
千言萬語匯成兩個字:孽緣。
他是從欲界仙都逃出來了,還是被人追殺至此?
內情如何已經不重要了,虞靈犀也沒有心思去猜。
她隻想解決眼下這個麻煩,凝眉問:“最近的醫館多遠?將他抬走,緊快些。”
“回小姐,約莫二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