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靈犀給他按摩紓解痛楚,傾盡全力取悅。
最後累極而眠,醒來後,寧殷還緊緊地擁著她的身子取暖,健壯有力的手臂險些把她的細腰拗斷,她整個人被箍成一張弓的形狀。
那是寧殷流唯一露出類似“脆弱”情緒的一次,卻讓虞靈犀記了很久。
興許因為寧殷是個從不露怯的人,被利刃貫穿胸膛也能面不改色,瘋到幾乎沒有五感。
所以才好奇能讓他捱到徹夜難眠、牙關發顫的,是怎樣鑽心蝕骨的痛意。
他的腿……竟是這樣斷的嗎?
虞靈犀瞳仁微顫,回憶與現實交疊,有什麼答案呼之欲出。
來不及細想,她一聲顫喝:“青霄!你們還愣著作甚?”
清脆的嬌喝蕩破長空,寒鴉掠過天際。
黝黑男人驚詫轉身,青霄手中長劍脫手擲去,劃破兇徒的手腕,鐵錘脫手墜地,濺起的水珠在半空中折射出清冷的光澤。
隨即另外兩名虞府侍衛從青霄背後躍出,格擋住另外兩名兇徒的彎刀。
那一瞬,時辰仿佛被無限拉長。
疾風驟起,帷帽的輕紗拂動,嬌俏嫵媚的少女美目凜然。
她手捏名貴的絞金馬鞭,裹著珍貴的月白狐裘站在這與之格格不入的煉獄中,幹淨得像是在發光。
而虛弱狼狽的少年躺在泥水中,唇角溢血,黑沉的眸子半睜著,就這樣與那雙漂亮的杏目隔空相對。
啊,是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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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敗犬
青霄等人的劍法都是軍中的招式。
三名兇徒投鼠忌器,互相對視一眼,騰身翻牆逃遁。
風停,積水裡倒映著枯枝樹影。
虞靈犀屏息向前,隔著帷帽垂紗打量地上一動不動的少年,五味雜陳。
“他死了嗎?”
青霄回劍入鞘,走過去將躺在血水裡的黑衣少年翻身過來。
對上少年幽沉的視線,青霄驀地一松手,沒由來心驚。
這個少年,有著野獸一樣危險的眼神。
但僅是一瞬,那種寒入骨髓的危機感消失了,面前的少年虛弱得好像隨時會死去。
青霄收斂那一瞬的詫異,起身稟告:“回小姐,他還活著。”
虞靈犀微微吐氣,說不清是輕松還是別的什麼。
少年仰躺在地上,頭朝著虞靈犀的方向微微側著,胸口一片鮮血浸染的暗色。
虞靈犀想起此番目的,捏著馬鞭的手動了動。
前世那個不可一世的瘋子,此時也不過像條敗犬,半死不活地躺在她面前。
這時候動手,他連翻身躲避的力氣都沒有……
可不知道為何,手裡的鞭子如有千鈞沉重,怎麼也抬不起來。
寧殷的眼睛像是岑寂的黑潭,倒映著虞靈犀窈窕清麗的身姿,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虞靈犀難以形容他的眼神,漆黑岑寂,卻暗流湧動。
那雙眼漩渦般吸食著她的情緒。
前世種種走馬燈似的掠過,委屈的,傷懷的,憤怒的……
風無聲穿過,攥著馬鞭的手緊了緊,終是無力垂下。
虞靈犀忽而湧上一股疲憊,抿了抿唇:“青霄,我們走。”
青霄看了眼地上躺著的少年,欲言又止。
終是什麼也沒問,領著其他四個侍衛跟上主子略顯倉促的步伐。
虞靈犀沒有回頭,不曾發現那個躺在地上的少年正緊緊盯著她離去的方向,撐著身子一點點站了起來。
搖搖晃晃靠著坊牆,他垂眸,收起了袖中已出鞘的鋒利短刃。
枯樹上停留的寒鴉似乎察覺到了殺氣,振翅四下驚飛。
方才隻要那個女人敢流露出一點歹意,他手裡的短刃便會刺穿她那纖細美麗的頸項。
可她沒有。
很奇怪,連續兩次遇見她,她眼裡的情緒都很復雜,像是害怕,又像是憤怒。
明明不喜歡他,卻又要救他。
真有意思,那女人身上有太多未知的謎團。
思及此,寧殷淡然拭去唇角的血漬,扶著斑駁的坊牆,一步一步朝著那輛低調的馬車追隨而去。
馬車搖晃,搖散虞靈犀滿腹心事。
她懷疑自己是不是魔怔了,明明下定決心去揍人,卻誤打誤撞變成了救人。
一鼓作氣再而衰,她就是那個“衰”。
正恹恹想著,忽聞青霄叩了叩馬車壁。
“小姐,那少年一直在後頭跟著我們。”
虞靈犀立即起身,撩開車簾往後看去,果見寧殷一手捂著胸口傷處,一手扶著破敗的坊牆,步履蹣跚地追著馬車而行。
虞靈犀不禁想起了年幼時隨手投喂的一隻小黑犬,也是這樣戀戀不舍地跟了她半條街,趕也趕不走。
馬上就要進入欲界仙都的主街了,那裡人來人往,總這樣跟著也不像樣。
青霄開口:“小姐,可要屬下……”
直覺告訴虞靈犀,不該再和寧殷有任何牽扯。
她狠下心,打斷青霄的話:“讓馬跑快些,走。”
馬兒嘶鳴,街邊的樓閣飛速倒退。
寧殷的身影漸漸遠去,變成一個越來越小的黑點。
直到他那抹執拗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虞靈犀呼地一聲,有種終於浮出水面透氣的感覺。
氣勢洶洶而去,頹然疲憊而歸。
回房後虞靈犀一句話不說,隻將小馬鞭往案幾上一丟,面朝下砸入被褥中,一動不動躺著。
懊惱,很是懊惱。
她不肯承認自己心慈手軟,隻挫敗地想:果然做惡人也是需要天分的。
……
冬至,飄了一夜的雪,整個京城覆蓋在一片茫茫雪色中。
慈恩寺月中的香火最靈,虞夫人本計劃趁此時機去慈恩寺還願,誰知臨出門頭疾犯了,吹不得風,正蹙眉憂慮著。
先前她在慈恩寺許願,乞求佛祖保佑“重病不醒”的丈夫和兒子早日康復。
如今願望實現,禮佛之事,便怠慢不得。
“女兒替您去還願吧。”虞靈犀服侍母親喝了藥,提議道。
正好她也想去拜拜神佛,闢邪闢災闢寧殷。
“也可。瓜果香油都已讓人備好了,等你兄長忙完回來,讓他送你去慈恩寺。”
虞夫人略微憔悴,可目光依舊溫柔明亮,叮囑女兒,“大雪之日,千萬注意安全。”
虞靈犀笑道:“女兒省得。”
酉正,暮色四合,華燈初上。
京城蜿蜒的燈火影映著雪色,美得不像話。
虞府的馬車駛入寬闊的永樂街,與另一輛寶頂華貴的馬車交錯而過。
風撩起垂花布簾,虞靈犀瞥見錯身的那輛馬車,不由怔愣:那輛馬車,她在欲界仙都的鬥獸場前見過。
“怎麼了?”虞煥臣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虞靈犀回神,心想大約隻是巧合,便搖首道:“沒什麼。”
華貴馬車拐了彎,永寧坊的夾道復行百餘丈,停在一座僻靜的別院前。
馬車一沉,從裡頭走出來一個肥碩的錦衣男人,正是曾在鬥獸場前出現過的西川郡王寧長瑞。
寧長瑞常年浸淫酒色,又好廝殺,這座宅邸便是他買來豢養打奴和姬妾的地方,特地選了遠離鬧市的清幽之地。
他滿身酒意,手把文玩核桃,踩著奴僕跪伏的人凳落地。
院中積雪無人清掃,寧長瑞險些跌跤,正欲發怒,卻聽見廳中傳來陣陣悅耳的琴音。
姬妾中隻有一人能彈出這樣琴音,那當真是個連骨頭都酥軟的女人。
寧長瑞醬紫的臉上露出一絲淫笑,迫不及待地揮退隨從,氣息濁重地推開門嚷嚷:“小娘們,幾時不見就在這發浪了……”
“吧唧”一聲,剛跨進門的腳踩到一陣湿滑的黏膩。
他笑容僵住,低頭往腳下一看,頓時大駭。
是血!好多血!
地上橫七豎八都是府中侍從的屍首,而他的嬌嬌愛妾就坐在那屍山血海中,小臉煞白,淚眼驚恐。
她的脖子上架著一把鋒利的匕首。
一位黑衣少年交疊著長腿坐在太師椅上,一手撐著太陽穴,一手握著匕首往前抵了抵,抬眼道:“接著彈。”
一聲嗚咽,琴音又斷斷續續響了起來。
“今天真是個聽曲的好天氣。”
寧殷姿勢不變,有著和鬥獸場時截然不同的狠戾從容,望向面色鐵青的西川郡王,勾唇笑道,“不是麼,二堂兄?”
寧長瑞的酒意一下醒了,將槽牙咬得咔嚓作響。
“是你。”寧長瑞四下環顧一眼,確定少年是孤身一人闖他府邸,眼裡的忌憚便化作輕蔑。
再厲害也隻是個帶傷的臭小子,還能敵過他那十幾個用人命養出來的打奴?
“本想讓你死在鬥獸場,誰知你命這麼硬,三番兩次都逃了。”
想到這,寧長瑞把玩著核桃,冷笑道:“逃了也罷,還敢來本王府上送死!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闖進來!”
他一揮手,十名貼身打奴手持刀劍,將少年團團圍住。
琴弦錚地一聲崩裂,琴音戛然而止。
陰風席卷,別院的大門倏地關攏,掩蓋了一地血色。
與此同時,慈恩寺前。
有高僧燃燈誦經,千百盞油燈長明,燦若星海,有著白日無法企及的熱鬧。
虞煥臣提著瓜果香油等物,將妹妹扶下車,調笑她:“趕緊求個姻緣,讓菩薩賜我們歲歲一個如意郎君。”
頓了頓,湊到耳邊:“最好,是姓薛。”
原以為妹妹回像往常那般緋紅了臉頰,可虞靈犀隻是瞥了他一眼,淡然哼笑道:“還是先給兄長求個姻緣,最好是個知書達理的嬌嬌女郎。”
被戳到痛處,虞煥臣閉嘴了。
他十八歲時曾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一門親事。
那姑娘出身書香世家,和虞靈犀一般年紀,是個文靜秀美的姑娘。
奈何虞煥臣素來偏愛豪爽的江湖女子,不愛嬌滴滴、哭啼啼的大家閨秀,對這門親事諸多不滿。
虞靈犀知道,前世兄長借著北徵的借口逃避婚事,奈何一去不回,後來聽聞那姑娘不願毀約改嫁,一氣之下絞了頭發做姑子……
虞靈犀於捻指的巨大佛像前雙手合十,虔誠跪拜。
這輩子,願所有缺憾都能圓滿。
……
風卷過漫天碎雪,飄落在永寧坊別院。
不稍片刻,就覆蓋住了階前那片泥濘的暗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