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覺領著小王子在花團錦簇的花園轉了一大圈,往回走的時候碰到李仲虔。
李仲虔手裡拿了隻彈弓,堆起一臉笑:“蓮奴,走,舅舅帶你打鳥窩去!”
蓮奴仰起臉,看著自己的舅舅,猶豫了一會兒,點點頭,跟上李仲虔。
李仲虔二話不說,直接抱起他,讓他坐在自己脖子上。
蓮奴嚇了一跳,不過沒有喊出聲,乖乖地坐在舅舅脖子上,小手緊緊地攥著舅舅的衣領。
緣覺望著李仲虔大步離去的背影,目瞪口呆。
剛想追上去,李仲虔的聲音飄了過來:“你去和明月奴說一聲,我帶著蓮奴玩一會,天黑了就回來,今晚多備點烤肉和葡萄酒,要我上次喝的那種!”
緣覺回去傳話,要其他人跟著李仲虔和蓮奴。
……
李仲虔扛著蓮奴到了獸園,教他怎麼用彈弓。
蓮奴很快就學會了,不過年紀太小,沒什麼力氣,泥丸隻能彈到腳跟前的地方。
看到李仲虔對準樹杈上的鳥巢,他扯扯舅舅的衣袖,問:“舅舅,鳥回來的時候睡哪裡呀?”
李仲虔悻悻地換一個方向。
玩了一刻鍾,李仲虔抱著蓮奴去看山崖上的鷹巢,爬到山腰時,回頭看一眼遠處的王庭近衛,朝自己的隨從使了個眼色。
隨從會意,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李仲虔張望一陣,做賊似的,抱起蓮奴,拐進另一條岔道,健步如飛,狂奔半裡路後,找到事先藏在山坳裡的馬,飛身爬上去,一提韁繩,催馬疾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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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奴疑惑地仰起小臉,緊緊抱著李仲虔,“舅舅,你迷路了?”
李仲虔對上外甥那雙酷似曇摩羅伽,澄澈清冽、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碧眸,狠下心腸,揚手甩了一個鞭花。
曇摩羅伽每天帶著蓮奴讀佛經,蓮奴遲早出家!他不能坐視不管。
……
與此同時,一封信送到瑤英案前,她看完信,啼笑皆非:李仲虔居然把蓮奴偷走了!他要把蓮奴帶去西州親自教養,教他武藝,一年後再送回來!
瑤英趕緊叫來謝青:“快去攔著我阿兄!不能讓他離開聖城!”
謝青帶著親兵趕往城門的時候,李仲虔已經混在商隊裡出了城,這幾年天下太平,物阜民安,又是最炎熱的夏季,城門守兵勘察難免會有所松懈。
怕走漏消息,出了城後,李仲虔和商隊分開,自己帶著蓮奴趕路。
紅日慢慢墜入群山之間,晚風吹拂,並不能吹散熱氣,燥熱的風吹在臉上,像在蒸烤馕餅。
李仲虔做賊心虛,出了一頭的汗,瑤英真生起氣來,他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哄她,不過為了阻止外甥當和尚,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舅舅……”
一聲輕輕的呼喚,蓮奴扯扯他的衣袖,認真地說:“我自己坐得穩。”
李仲虔抱緊他,“舅舅抱著你,你沒騎過馬,摔下去了怎麼辦?”
蓮奴眨巴眨巴眼睛,低頭,從袖子裡摸出一張香氣撲鼻的小帕子,努力伸長手幫李仲虔擦汗。
“舅舅抱著我累。”
他說著,嘆了一聲,完全一副大人的口吻。
李仲虔怔了怔。
剎那間,回憶如潮水般朝他湧了過來,洶湧澎湃,摧枯拉朽。
恍惚記得多年前,少年的他背著年幼的瑤英,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逃難的人群中,有人看他們可憐,掰了一塊餅給瑤英,瑤英立馬送到他嘴邊,他搖搖頭,要她自己吃。
瑤英執拗地往他嘴裡塞:“阿兄背著我累。”
迎面的夜風忽然變得柔和起來。
李仲虔回過神,看著眼前的小蓮奴。
小蓮奴仰著臉看他,光光的腦袋,碧綠的眼睛,懂事早熟,像曇摩羅伽。
也像瑤英。
粉妝玉琢,眼睛晶亮有神,很神氣的模樣,眼睫卷翹,忽閃忽閃,看著就聰明伶俐,這麼小就知道心疼人了。
李仲虔沉默了一會兒,嘴角一勾,捏了捏小蓮奴的臉,撥轉馬頭。
緣覺都快急瘋了,帶著近衛追出聖城,看到李仲虔和蓮奴,喜極而泣——衛國公差一點就拐走小王子了!
瑤英理解李仲虔的苦心,不過還是動了真火,遣走親隨,對著兄長好一番訓斥。
李仲虔盤腿坐著,乖乖地認錯,做小伏低,陪盡小心,賭咒發誓絕不會再做這種糊塗事,還破天荒地主動找曇摩羅伽求救,總算讓瑤英怒火稍平。
第二天,瑤英增派人手看著李仲虔,以防他腦子一熱又想拐走外甥。
緣覺當上長史的第一天就差點弄丟小王子,愧疚難當,為了一雪前恥,主動要求跟著李仲虔,嚴密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李仲虔躲在房裡不出門,幾天後,搜尋了一大箱貝葉經和漢文經書送給小蓮奴。
緣覺大驚。
李仲虔若無其事地拉著小蓮奴的手,親自帶他去逛佛寺。
佛寺僧人看到他來了,一個頭兩個大,派出最能言善辯的寺僧前來招待。
李仲虔和顏悅色地和僧人攀談。
僧人戰戰兢兢,緣覺嘴巴半天合不上。
李仲虔嘴角一撇。
既然蓮奴對修道有興趣,那他這個舅舅就得好好支持外甥,曇摩羅伽聲名遠播,小蓮奴師承於父親,又繼承了母親的聰慧堅韌,以後一定也能名震各國!
小蓮奴喜歡的,就是好的。
13開春節
這年開春節,小王子蓮奴隨父王曇摩羅伽一起出席祭禮。
開春節正好是他的生辰。
蓮奴出生在冬去春來、萬物復蘇的好時節,伯父畢娑每次見到他都會偷偷伸手摸摸他的小腦瓜,說要蹭點好福氣。
有次正好被舅舅撞見,舅舅很生氣,要和畢娑伯父比武。
蓮奴手裡捏著筆,瞪著一雙碧眸,目不轉睛地盯著舅舅和伯父看,於是兩人停止廝打,改成出去鬥酒。
他們差點喝光阿娘儲藏在地窖裡的新酒,阿娘也很生氣,罰舅舅和畢娑伯父去莊園幫農人摘葡萄。
舅舅和伯父不打不相識,後來經常約著一起去喝酒。畢娑伯父再也不敢摸蓮奴的腦袋了。
廣場內外人山人海,百姓爭相擠上前,朝父子兩人拋灑彩旗和鮮花,試圖觸碰他們的衣角,狂熱的歡呼聲如浪濤奔騰。
蓮奴坐在大象背上,一身筆挺的王子禮服,努力挺直小腰板。
一個接一個百姓跪倒在道路兩側,神情激動虔誠,送上美好的祝願,他記得父王的囑咐,示意親隨扶起匍匐在地的百姓。
人群到處都是歌頌聲和呼喊聲,甚至有人激動得落淚,他到底年紀小,有些緊張,忍不住抬眸看向隊伍最前面的父王。
曇摩羅伽端坐在寶座上,周圍是擠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身處最熱鬧的紅塵,接受眾人的朝拜,他的背影卻挺拔清冷,就好像在遙遠的雲端似的。
他偶爾轉眸淡淡地掃一眼百姓,碧眸無悲無喜,廣場之上頓時寂然無聲,隻剩下旌旗獵獵飛揚。
蓮奴想起宮人們私底下議論,父王原來是王庭佛子,心如止水,不惹塵埃,後來還俗娶了阿娘,他不再是僧人,不過經過動亂以後,王庭人仍舊把他當成佛子愛戴。
今年的春天來得比往年早,草木生發,群山間一輪旭日東升,天邊雲霧彩霞升騰翻湧,日光和霞光垂照而下,河川壯美秀麗。
蓮奴跟在父王身邊,看著父王拋灑麥種,跟著默念祝禱,臉上神色嚴肅,卻忍不住在走神。
阿娘生病了。
祭祀過後有熱鬧的賽馬和比武大會,阿娘本來要來觀看比賽的,連要穿的衣裳和皮靴都準備好了。
阿娘像壁畫上的神女一樣美麗,蓮奴覺得阿娘是世上最美的人,每次阿娘穿了什麼衣裳,宮裡的人會爭著效仿,所以前幾天總有人打聽阿娘會在典禮上梳什麼發型,穿什麼衫裙。
後來傳出消息阿娘不去觀禮,服侍蓮奴的宮人悄悄議論:王後提前回王宮,王忽然緊急召見醫者,這幾天上午匆匆見過大臣後就待在內殿陪伴王後,王後一定是身體不適。
今天阿娘果然沒來出席大典。
蓮奴早上出門的時候去拜見母後,阿娘躺在軟榻上,笑著幫他穿上禮服,看起來精神比前兩天好,但一直沒有下地,坐起身的時候,父王立馬彎腰去扶她,眉頭微微皺著,低聲囑咐她:“好好躺著,別起來了。”
阿娘應了一聲,等父王轉過身去,悄悄對有些擔憂的蓮奴做了個鬼臉。
“阿娘沒事。”
蓮奴放下心來,陪阿娘用早膳,父王拉起他的手,牽著他出門,阿娘靠坐在軟榻上,笑眯眯地朝他揮手。
“比賽一定很熱鬧,蓮奴好好玩,回來告訴阿娘今天看了些什麼。”
蓮奴很認真地點頭,走到門口時回頭張望了一下。
阿娘躺了回去,臉色有些蒼白。
蓮奴還來不及細看,父王抱起他,他靠在父王寬闊的肩膀上,看不到內殿情形了。
想起阿娘,蓮奴不想看賽馬了,他想早點回去陪著阿娘。
典禮在歡快的樂曲聲中結束,百姓載歌載舞,賽馬、雜技、摔跤比賽輪番登場,緣覺興衝衝地捧著一堆精致的寶盒告訴蓮奴,今天所有人都會向他獻上珍貴的生辰禮物。
蓮奴小聲說:“我想回去看阿娘。”
緣覺愣了一下,“王子,我去請示王。”
不一會兒,父王走了過來,直接抱起蓮奴。
蓮奴敬愛自己的父王。
父王俊美溫和,很疼愛他,會抱著他觀賞蓮花,耐心地教他漢文和梵文,握著他的小拳頭教他怎麼寫字,在他和阿娘玩遊戲的時候配合他們當一座擋路的大山或者一頭猛獸,阿娘帶著他撲上去撓父王,父王一動不動,怎麼鬧都不會生氣,還在他和阿娘玩累的時候端香甜的刺蜜水給他們喝。
但是父王也是王庭君主,召見大臣時,父王威嚴冷肅,說一不二。畢娑伯父平時吊兒郎當,到了父王面前,絕不敢嬉笑,天不怕地不怕的舅舅在父王面前也有點拘謹——雖然舅舅自己不承認。宮人們說,父王就像神明,他們敬仰父王,也畏懼父王。
隻有阿娘在的時候,父王看起來才更好親近一點,神情也仿佛柔和幾分,偶爾嘴角會微微輕揚,露出一絲笑容。
蓮奴伸手勾住父王的脖子,小臉緊貼著父王。
父王眉頭輕蹙,一定是在擔心阿娘,上次阿娘生病,看起來很憔悴,父王也是像現在這樣。
回到王宮,父王放下蓮奴,要人去請醫者。
蓮奴心裡著急,邁著小短腿快步走進內殿,阿娘聽到說話聲,正笑著坐起身,他撲到軟榻上。
衣領一緊,身後傳來腳步聲,他被父王攔了下來。
“蓮奴,慢點,阿娘這幾天不舒服。”
父王的聲音沒有責怪的意思,蓮奴卻像是做錯了事情一樣,愧疚地收回手。
“沒事!”阿娘笑出聲,伸手摟住蓮奴,抱他上榻,“今天怎麼回來得這麼早?好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