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地外,託木倫興奮地握緊長刀,忍不住發問:“王子,既然您也不想這麼便宜大王子他們,為什麼不直接拒絕葉護的要求呢?”
海都阿陵戴好面巾,遮住面容,道:“大王子是大汗的兒子,大汗不會為我做主。我隻能出此下策,你們當心點,如果事情敗露,不必管我,我自有主張。”
眾人心裡又是敬佩又是感動,齊聲應是。
海都阿陵望著遠方,淡金色眸子裡寒光閃動。
大王子越來越咄咄逼人,他乖乖交出輿圖和寶物,大王子不僅不會上當,還會加重對他的懷疑。他被迫交出輿圖後再偽裝成盜賊去劫殺葉護,反而能讓大王子暫時罷手。
沒有人把他當人,他活成狼,他們才放心。
……
營地裡,瑤英徹夜難眠,
狗吠、馬嘶、夜鳥的怪叫聲、守夜騎士的說話聲……她聆聽靜夜裡的一道道聲響,緊張得無法呼吸。
海都阿陵的營地裡藏有寶物的消息是她偷偷散播出去的,她知道他和大王子他們之間矛盾重重,葉護走的時候,機緣巧合得到一封告密信,得知不少秘密——那封信自然出自她手。
葉護一定做好了準備,不知道他安排的人手能不能殺了海都阿陵。
瑤英等到天亮,半睡半醒中被一陣雜亂的聲響驚醒。
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毡簾被人掀開,託木倫找了過來,滿身是血,神色焦急:“公主,你過來幫忙!”
瑤英被帶到大帳,迎面一股濃厚的血腥氣。
帳中親隨個個渾身是傷,形容狼狽,其中海都阿陵傷得最重,高大強壯的身體平躺在床上,長手長腳攤開,氣息微弱。
幾個醫者圍在他身邊,幫他止血,其中一個醫者是漢人長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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託木倫推瑤英上前:“葉護太狡猾了!醫者都被他帶走了!這幾個人止不住血,隻有這個漢人奴隸會治傷,公主,他說話古裡古怪的,我們聽不懂,你聽他說了什麼!”
瑤英心如擂鼓。
海都阿陵果然被葉護暗算了,可惜他命大,居然能活著回來。
營地裡的醫者確實是葉護帶走的,不過提醒葉護的人是她。
瑤英走到床前,詢問漢人醫者,目光落到海都阿陵身上。
隻要她幫著傳話的時候“不小心”遺漏或者說錯了什麼話,海都阿陵很可能“傷重不治”。
那她就自由了,中原數萬萬百姓也能躲過一場血腥的屠戮。
瑤英激動、緊張、忐忑,心裡一陣狂跳。
醫者告訴她注意事項,她點頭記下,朝託木倫復述的時候,故意漏了一句,託木倫沒有懷疑她,大聲囑咐其他人照辦。
瑤英快被希望即將來臨的狂喜淹沒,背上不停地出汗,眼角餘光掃過海都阿陵,心裡突然咯噔一聲。
一盆雪水兜頭而下,澆滅她眸底剛剛點燃的火苗。
海都阿陵武藝高強,親隨都沒事,怎麼隻有他傷得這麼重?
他聽得懂漢文,假如他現在沒有失去意識……
越是最緊要的關頭,越不能急躁。
瑤英心念電轉,冷靜下來,補上自己剛才漏掉的那句話:“王子這幾天絕不能碰酒!”
託木倫點頭應是。
瑤英繼續和醫者對話,視線巡睃一圈,帳中親隨個個眉頭緊皺,語氣焦急,但是總有那麼一兩個人會露出破綻。
果然有詐,海都阿陵明知葉護設下陷阱,依然前去搶奪寶物,大王子才會把他當成一個在野地裡長大的“莽夫”。
她不動聲色。
……
海都阿陵在帳中整整躺了三天,估摸著營地裡大王子的內應全都中計,叫來託木倫:“都抓了。”
一天之內,接連有十幾個士兵和軍需官被抓。
瑤英心有餘悸。
原來海都阿陵將計就計,讓大王子放松對他的監視,順便等著營地裡心懷二意的人露出馬腳,他好一網打盡。
她後怕不已。
幸好那晚她直覺不對勁,沒有隱瞞醫者的話。
和瑤英一樣慶幸的還有託木倫。
這日,她跪坐著幫海都阿陵換藥,託木倫興衝衝地替她請功:“王子,您昏睡的這幾天,文昭公主一直守在帳中,悉心照顧您。”
瑤英心口劇烈跳動,緊咬牙關,手上的動作平穩從容,她不能露出破綻。
海都阿陵靠坐在獸皮椅上,眼皮低垂,凝視著她。
他也很驚訝,他身受重傷,李瑤英竟然這麼老實,隻悄悄和親兵聯系,想趁他傷重逃出去,沒有下手害他。
“公主不是恨不得我死無葬身之地嗎?”
瑤英冷笑一聲,沒好氣地道:“王子現在要是死了,我就落到葉護手上了,和葉護比起來,我寧願和王子這種言而有信的英雄豪傑周旋。”
說英雄豪傑幾個字的時候,咬牙切齒,恨意滿得能溢出來,海都阿陵不禁嗤笑。
瑤英低著頭,繼續幫他包扎傷口,唇角緊抿,眉頭輕蹙,一臉的不樂意。
海都阿陵聞著她身上似有若無的幽香,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嘴角勾起。
她被迫來照顧他,動作粗魯,言語辛辣,從頭發絲到腳底,渾身上下都在訴說著她的不滿。
但她還是得老老實實照顧他。
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心裡再恨他,也得聽話。
5. 海都阿陵(五)
瑤英再次見到阿瑪琳的時候,她和其他北戎女人一起坐在帳前織毛毡。
日頭很暖和,阿瑪琳卻穿了一件夾皮袄,動作小心翼翼。
其他女人告訴瑤英:阿瑪琳可能懷孕了。
因為這個即將到來的孩子,阿瑪琳不用擔心再被送回關押俘虜的地方。她坐不了一會兒就嚷嚷腰酸背痛,叉著腰站起來圍著曬毛毡的場地慢騰騰地走一圈,倚著柵欄和其他人說笑,過一會兒又說困了要打個盹,一整天下來別說織毛毡了,連羊毛都理不順。
士兵知道她現在肚子裡揣了合赤的孩子,不敢催促她。
她做不了的活計自然就落到其他女奴頭上,女奴們忍不住抱怨:“你自己的活自己做!別總是攤派到我們頭上!”
阿瑪琳撫著自己的肚子:“我現在是雙身子,做不了那些粗活。”
“漢人的文昭公主貴為公主,得王子看重,每天還是會按時來和我們一起織毛毡,還教我們怎麼織出新鮮花樣,她怎麼沒你那麼多借口!”
阿瑪琳冷笑一聲:“那是她沒用,生了張漂亮臉蛋又怎麼樣?還是得肚子爭氣!她要是能懷上阿陵王子的孩子,王子舍得讓她來織毛毡嗎?”
女奴們憤憤然。
接下來幾天,阿瑪琳織毛毡的時候照舊敷衍了事,還諷刺其他女奴一輩子都隻能在北戎營地裡靠織毛毡過活。
女奴們義憤填膺,卻也無可奈何。
事情不知道怎麼傳到海都阿陵耳朵裡,這天清晨瑤英給他換藥的時候,他無意間掃過她纖瘦的腰肢,想起阿瑪琳的話,目光在她臉上打了個轉,心裡微微一動:如果李瑤英懷了他的孩子,生下來一定很漂亮。部落裡的老人說,母親美麗,生出來的男孩女孩都好看。
這個念頭不過是瞬間的事,他嘴角勾起,道:“公主今天不用再去織毛毡了,我這帳中都掛不下了。”
瑤英心裡對他翻一個白眼,眉眼低垂,手裡一圈一圈幫他纏上紗布,暗暗想,如果她像阿青那樣會武藝就好了,可以直接用紗布勒死眼前的男人。
下毒她也想過,可惜海都阿陵實在警醒,每樣藥物都經過醫者再三查驗,她找不到下手的機會。
想辦法讓他傷口感染也沒用,他身體健壯結實,異於常人,傷口愈合很快。
她心裡默默盤算,忽然發現周圍阒寂無聲,帳中其他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退了下去,海都阿陵的目光似乎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他沉默的時候面孔愈顯剛硬,金色眸子冰冷淡漠,沒有一丁點溫情,讓人難辨他的喜怒。
瑤英假裝渾然不覺,一絲不苟地為他換藥。
“你還是會去織毛毡,是不是?”
頭頂傳來海都阿陵的聲音,平靜冷漠。
瑤英點點頭,拿起剪子,手腳麻利地剪掉紗布,道:“王子當初說了,我每個月必須織出十張毛毡,完不成活計,要去馬棚睡一夜。今天王子大發善心,我受寵若驚,不過我怕月底的時候王子又想起這件事,罰我去馬棚睡。”
海都阿陵垂眸看她,不知道是該惱還是該笑。
這確實是他親口說過的話。
“既然讓你不必去,自然不會反悔。”
他冷冷地道。
從上次她生病之後,他什麼時候真的讓她去睡馬棚了?
瑤英抬頭,拂開鬢邊散落的發絲,看海都阿陵一眼,一笑:“那就多謝王子了。”
她本就生了一雙修長的媚眼,這麼歪著腦袋看人,臉上似笑非笑,眼波流轉,近看幾乎攝人心魄。
海都阿陵銳利的鷹眸一眨不眨地凝視著瑤英。
瑤英早已經起身退開,端著託盤出去,腳步輕快,似乎隻要在毡帳裡多待一刻就會讓她無法呼吸。
海都阿陵看著她離開的方向,眉頭緊皺,揚聲叫來等在帳外的託木倫:“找個女人過來。”
託木倫臉上沒有露出驚訝的神色,恭敬地應是。
……
瑤英還是去了織毛毡的地方,徑自走到阿瑪琳面前。
阿瑪琳昨晚被合赤呵斥了幾句,要她以後別私自議論文昭公主,正滿心不舒服,看她走過來,心頭慌亂,餘光瞥見周圍女人一臉幸災樂禍,不願當著人前服軟,冷哼一聲,色厲內荏地道:“公主還沒爬上阿陵王子的床呢!這是把自己當成王子的女人,管起我來了?”
瑤英淡淡一笑,拎起阿瑪琳面前的毡毯掃了兩眼,“你以為懷了合赤的孩子就能高枕無憂了?”
阿瑪琳嘴角撇了撇:“等我生下合赤的兒子,我就是合赤的妻子!”
瑤英拋開毛毡,走近幾步,掌心貼在阿瑪琳肚子上。
“你也說了,得等你生下合赤的兒子才行。”
阿瑪琳汗毛豎起,抽身往後退,其他女奴圍攏過來,擋住她的去路。
遠處的士兵往這邊看了幾眼,視線掃過瑤英,不僅沒有上前,居然轉頭離開了。
阿瑪琳嚇得腳底發軟,怒視瑤英:“你們想謀害我的孩子嗎?等我告訴合赤,合赤不會放過你們!”
瑤英輕輕撫摸阿瑪琳的小腹:“沒有人想要謀害你的孩子……不過我如果是你,絕不會在還沒有生下孩子時就得罪整個營地的女人。你確定自己一定能生下兒子?合赤回伊州以後真的會娶你?”
阿瑪琳臉色蒼白。
瑤英收回手,示意其他女奴離開,“阿瑪琳,你能靠這個孩子脫身,這是你的本事。其他女奴生死難料,她們隨時可能被拉去討好男人,所以我教她們織毡毯、毛錦,有一技傍身,不管落到什麼境地,總還有條活路。誰都想好好活著,你可以拋下以前共患難的族人,去做你的夫人,但是你不該回頭笑話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