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仲虔苦笑,李德不會允許他們離開,李玄貞也不會。
他已經身陷泥沼不得解脫,隻希望能早點幫她尋一個歸宿,李玄貞應該不會連外嫁女都不放過。
那時候,李仲虔沒有想到,李德會再次失約,他明知代嫁是魏明的陰謀,還是順水推舟讓瑤英去和親。
他想把李德碎屍萬段。
不管李德建立多大的偉業,救了多少生靈塗炭的百姓,不管殺了李德的後果是什麼,李德對他失約了,他要殺了李德。
世人的喜怒哀樂,和他不相幹。
……
真到了可以下手殺李德的那天,李仲虔卻沒有下手。
有多少個夜晚,他一遍遍告訴自己,他要和李德同歸於盡。
後來,他舍不得死了。
他和瑤英不再完全受制於人,他們有兵馬有盟友,可以好好活下去,殺死李德的辦法有很多,比如讓李玄貞和李德父子殘殺。
為什麼要為李德賠上他的性命?瑤英會傷心難過。
讓李德死在最疼愛的兒子李玄貞手上,比親手殺了對方更讓他覺得快意。
……
李德死去的那一天,李仲虔正領著僕從收拾行囊。
消息送到,他漫不經心瞥了一眼,心中沒有什麼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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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率領西軍衝鋒陷陣,護送流落的遺民回到家鄉,領著士兵幫忙挖設溝渠,為百姓開墾田畝,還曾經去山谷幫那個賴著要他當首領的部落尋找幾百頭走散的蠢羊。
橫亙在天際的雪峰,茫茫無際的草原,寸草不生的莽莽沙漠,浩瀚的戈壁,幽深的峽谷。
他經歷了很多事,見了很多人。
……
有一次,他們在斑駁的古城中救下一個被圍困的部落。
他詫異地發現,部落裡的人會說一口地道的中原官話。
他們是本地守軍的後代,他們口中的皇帝姓朱。
守軍奉命鎮守堡壘,孤懸域外,失去和中原的聯系,苦苦支撐了幾十年,不知道中原已經幾經動蕩,改朝換代。
昔日風華正茂的騎兵,垂垂老矣,仍然守著旗幟,想突破封鎖,和中原恢復聯系。
他們時常遙望東方,等著王師救援。
上一代人死去,下一代人秉承他們的遺志,繼續堅守。
城主看到西軍旗幟上的漢字,大哭了一場,帶著他們去見還活著的守軍。
許多年前,老人是守軍中年紀最小的斥候,後來其他人一個個死去,他埋葬自己的同袍,替他們繼續等待東歸的那一日,從青年等到中年,又等到老年,等到牙齒落光,白發蒼蒼,依然等著。
當瑤英和李仲虔走進土堡時,那個躺在草堆裡的士兵渾濁的眸中燃燒起灼灼的亮光:“援兵來了?”
楊遷想要解釋他們不是朱氏的兵馬,瑤英朝他搖搖頭,走過去,握住老人的手:“我們來晚了。”
老人掙扎著爬起身,在孫兒的攙扶中走出土堡,看著獵獵飛揚的旗幟和軍容整肅的西軍,佝偻的背慢慢挺直,推開孫兒,一步一步走到高臺前。
“兄弟們,援兵來了!”
隨我殺啊!
殘陽如血,老人蒼白的發絲上抹了一層血色,仿佛還是昔日那個和同袍們一起並肩作戰、誓死不降的俊朗兒郎。
他一個人立在那裡,身後空無一人,又好像有無數英魂和他站在一起。
李仲虔一身染血的戰袍,斜坐在土堡上,望著那個面向東方的老人,拔開酒囊,衝洗劍上黏稠的血。
烈酒洗去血腥。
也一點一點洗去多年來積壓在他心頭的陰雲。
他記起少年時的自己,滿腔熱血,一心想著和父親舅舅那樣當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瑤英撒嬌賣痴,央求他帶兵,請他幫忙處理軍中事務,他想幫她在西軍樹立威信,全都應下。
漸漸的,他融入其中。
他和楊遷他們臭味相投,和部落胡人不打不相識,中原的過去離他越來越遙遠,乃至於他有時候記憶模糊,居然記不起李德的長相。
瑤英一直擔心他莽撞地去找李德拼命——她故意以西軍事務拖住他,讓他分心。
她得逞了。
見了那麼多亂世中的悲歡離合,他早已不是過去那個李仲虔。
沙漠中的土堡,殘破不堪,長風刮過,似野獸在咆哮。
李仲虔還劍入鞘,站起身,掃一眼從土堡不同角落聚攏過來的百姓,暗暗道,這座土堡外有一座水草豐美的河谷,可以教他們種些桑麻和糧食。
……
李德駕崩後,李玄貞寫下一份詔書交給李仲虔。
他承諾不會對他和瑤英不利。
李仲虔嗤笑,隨手把詔書扔到角落裡。
長史一邊抹淚,一邊幫著收拾:“阿郎,我們真的要搬走嗎?”
他毫不猶豫地點點頭:搬。
北走出雁門,西行渡臨洮。問君何所往,飲馬長城濠。
他的人生還有更廣闊的天地。
離開長安之前,曇摩羅伽找他求一樣東西。
“要蓮子幹什麼?”
“種在王宮裡,明月奴住的地方。若能長大開花,以後她思鄉的時候,看看窗外的蓮葉蓮花,可以一解愁思。”
李仲虔嘴角一扯,和尚果然心細,竟然會想到這一點。
他把以前從荊南帶到長安的蓮子交給曇摩羅伽。
不知道能不能順利生葉開花。
瑤英成為王庭的王後,他隔一段時日給她寫一封信,商量西軍事務。
一晃幾個月過去,她在家信裡告訴他,曇摩羅伽親自種下的那些蓮子發芽了,長出了碧綠的蓮葉,不過還沒有花苞。
李仲虔放下信,輕哼一聲,和尚還真是有本事,養蓮也會。
他吩咐親兵去打掃宅院,瑤英冬天會回來住一個月,西州太冷了,該修繕的地方得在入冬前修好。
長史在門邊探頭探腦:“阿郎……娘子那邊傳來消息,巴娜爾公主搬到佛寺去住了。”
李仲虔一愣,“誰讓她搬過去的?”
長史道:“巴娜爾公主每天去佛寺陪娘子說話解悶,娘子很喜歡她。昨晚夜深了,巴娜爾公主留下住,今早娘子就說要巴娜爾公主搬來和她一起住……”
李仲虔皺了皺眉,擺擺手,沒有說什麼。
他去校場檢閱兵陣,忙到下午,回到家中,熱得汗水淋漓,脫下甲衣,衣襟敞著,露出壯碩的胸膛,瞥一眼角落,淡淡地道:“出來。”
窸窸窣窣響,頭戴珊瑚珠串、身穿紗裙的女子從屏風後面踱了出來,修眉俊眼,頭發烏黑,目光在他汗津津的胸膛上停留了一會兒,道:“我問過了,你在中原沒有娶過妻子,也沒有定親,你從前的姬妾沒有跟過來……你既然沒有娶妻,為什麼不能娶我?”
李仲虔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喝了一口,“我娶不娶妻,與你無關。”
巴娜爾挺起胸脯,“我喜歡你,想嫁給你,想和你一起生孩子,你娶不娶妻當然和我有關!”
“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子?我可以學。”
李仲虔喝完一碗酒,放下酒碗。
親兵聽到聲音,走了進來,好說歹說,把巴娜爾拖了出去。
“李仲虔,我明天再來!”
門外侍立的親兵忍不住偷笑。
李仲虔眉頭皺起。
真麻煩。
當初救她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沒想到會惹出這麼多事。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詩句引用自《短歌》。
第199章 番外九 普通的日常
曇摩羅伽親自照料,蓮子頭年就發芽長葉。
深秋時,曲廊外仍有一池田田的碧荷。
池水清澈,晚霞徹照,池底一尾尾斑斓遊魚追逐著沉入水中的絢爛光影,涼風拂過,和鑾叮鈴。
軒窗半敞著,引入的活泉水滋潤著廊下栽植的花草,城外戈壁荒草萋萋,庭中依舊花木扶疏,枝葉紛缛。
長廊深處傳來一陣說笑聲,圓潤柔和,似露珠在荷葉滾動。
曇摩羅伽從堆疊的經卷中抬起頭,目光越過擠擠挨挨的青翠荷葉,曲廊裡落滿餘暉下花木彼此交錯的廓影,一道倩影從融融光影中緩步走近。
她邊走邊和身邊人低語,身上籠著燦爛霞暉,偶爾粲然一笑,滿院花木都失去了顏色。
花香徐來,芬芳馥鬱。
笑聲越來越近,她揮揮手讓僕從侍女都退下去,步入殿中,走到曇摩羅伽身後,搖搖欲墜,披帛上連綴的珍珠花球拂過絨毯,窸窸窣窣響。
曇摩羅伽看著面前展開的經卷。
下一刻,背上一暖。
她和平時一樣,展臂伏在他背上,豐盈柔軟抵著他,溫軟的唇在他頸側吻了一下,“在看什麼?”
今天她身上不止有纏綿的花香,還有淡淡的酒香。
她去參加了一場宴會。
在王庭,幾乎家家戶戶都釀酒。葡萄酒極易變質,唯有冬天凍結的葡萄酒可以貯藏十年不敗,味道也更醇厚芳辛,所以家家戶戶都會在冬季凍酒。每年冬天來臨之前,百姓會舉辦一場凍酒宴會,在節禮獻上家中最好的葡萄酒,祈求來年人畜興旺,萬事亨通。
瑤英為西域諸州帶來種類豐富的種子樹苗,大批精於農事、水利的農官和工匠,剛打完勝仗就緊鑼密鼓地安排西軍幫助百姓墾荒種地,挖設溝渠,鼓勵商人經商,派騎兵維護商道,減免賦稅,諸州一派欣欣向榮。
成為王庭的王後以來,她也帶了不少農書來聖城,請僧人翻譯,教王庭人種植適合本地生長的果木。百姓感念她的恩德,懇求她出席今年的宴會,品嘗王庭最好的酒,帶領他們向神祈福。
瑤英今天吃了幾碗酒,回來的路上飲了醒酒湯,酒意散發,人已經清醒了,不過還是有些頭重腳輕,像踩在棉花團上,軟軟地貼著曇摩羅伽磨蹭。
曇摩羅伽喉頭一緊,抬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