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為謝家守孝,閉門不出,在家中教瑤英寫字讀書,延請名醫為她治病。
每天早上,他把她抱到回廊前,讓她在鋪了簟席絨毯的長廊上練習走路。
她身體不好,卻很有勁頭,滿地爬來爬去,看到他對著書本發怔,就爬過來鬧他,要他抱她去看長廊外盛開的杏花。
花樹葳蕤,雲蒸霞蔚,階前滿地紅英。
她梳著雙髻,伏在欄杆上,伸出胖嘟嘟的手去接飄落下來的花瓣,和侍女念叨:“杏花糕,杏花飯,涼拌杏花,杏花粥……”
侍女乳母咯咯笑成一團。
她回頭看李仲虔,一雙眼睛烏溜溜的。
李仲虔摸摸她的發頂,吩咐僕婦:“照著女郎說的,每樣都做些。”
醫者說,剛開始的時候,瑤英每走一步,雙腿都會像針扎一樣疼。
她很懂事,堅持練習,痛得渾身是汗也沒有叫累。
“等我好了,阿兄就不用每天辛苦地背我了。”
一碗碗苦藥汁子灌下去,總算有了些起色,她可以拄著憑幾走幾步路,馬上開始提要求:“阿兄,我想騎馬!”
李仲虔答應她,抱著她去馬厩,讓她自己挑一匹最漂亮的小馬駒。
等她好了,他要帶她去城外西山跑馬,去雲夢湖採蓮,去磯頭看浪濤,他們相依為命,外面的紛紛擾擾和他們再沒有一點幹系。
扶危定亂的壯志早已湮滅。
他帶著瑤英去各地求醫,兩年間去過十幾座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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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歲那年,李德又順利拿下河陽,魏軍逐步向關中推移。
李仲虔在家照顧瑤英,幾家魏郡崛起的豪族忽然不約而同打發族中嫡出子弟登門探望他,還特意給瑤英帶了禮物。
他沒有多做理會,李玄貞已經嶄露頭角,李德很快就能一統中原,他和瑤英無依無靠,不會傻到自取其辱,去和李玄貞相爭,世家豪族奉承、撺掇也好,嘲諷、羞辱也罷,他都不在乎。
長史愁眉不解,“阿郎……他們這是在相看七娘啊!”
李仲虔明白過來,追到渡口,命人鑿穿那幾家人的船隻,質問:“誰讓你們來的 ?!”
幾家子弟驚恐萬分,道明來意,他們確實是來相看七娘的。
李德已經為七娘的幾個姐姐定了親事,他們的父親叔伯深受李德器重,日後家中子弟也肯定會娶李家女郎。雖然七娘體弱多病,但是兩家聯姻為的是鞏固關系,他們這幾家家世實在不入流,想娶一個世家之女光耀門楣,不在乎七娘能不能治好。
李仲虔勃然大怒,七娘就算一輩子不能走路,他也會好好照顧她,輪不到這些人來對七娘挑挑揀揀!
長史嘆息:“阿郎,大將軍是你們的父親,是魏軍首領,以後還可能坐上那個高位,你和七娘的婚事都要由大將軍說了算。大將軍為籠絡人心,已經指了好幾門親,五娘那是還在襁褓中就定了人家。阿郎,為今之計,我們隻能好好相看,從這些人家裡幫七娘挑一個家風端正的……”
他們別無選擇。
李仲虔臉色鐵青,囑咐長史好好照顧謝滿願和瑤英,回祖地為舅舅掃墓,順便請族中長輩幫忙。
他想先把瑤英的婚事定下來,讓對方去李德那裡求親。
結果不歡而散。
他們挑的子弟要麼是家世寒微的旁支,明擺著貪圖謝家產業,要麼聽到李玄貞的名字就打哆嗦,以後肯定不能護著瑤英,更過分的是居然還有幾個天生痴傻。
那家主母私底下和僕從嘀咕:“我家大郎雖然笨了點,卻是個全乎人,七娘可是個不良於行的殘廢呢,不能生兒育女,也不能操持家業……”
李仲虔怒火滔天,第二天就離開了,剛到家,長史一臉驚惶地跪倒在他腳下。
七娘沒了。
謝滿願發病,七娘被送去襄州,李德情急之下拋下她和謝家親兵,消息剛剛送回來。
他的小七,就這麼被孤零零地扔在戰場上。
離開的前一天,他教小七背杏花詩,答應以後帶她去跑馬。她拉著他的手指,數他手上有幾個螺,笑嘻嘻地哄他高興。
李仲虔立在長廊前,踉跄了幾下,衝進庫房,找到那對鎖起來的金錘。
長史僕從抱著他的腿,攔著不讓他出門。
“阿郎,節哀啊!”
“阿郎,別衝動,到處都在打仗,你這麼衝出去也無濟於事!”
長史大哭:“阿郎,郎君臨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郎君說,你絕不能再習武啊!”
“七娘已經沒了,她才五歲,連路都走不了幾步,陷在亂兵之中,人早就沒了……阿郎,你是娘子唯一的骨血了,你不能再出事啊!”
“七娘懂事乖巧,最知道體貼人,她要是看到阿郎這樣,怎麼能安心去往生?”
李仲虔緊握金錘,推開僕從,雙眸血紅。
拿起這對金錘,等李德登基,就離他的死期不遠了。
不拿,小七怎麼辦?
“小七會害怕,我要去接她。”
他是她兄長。
她活著,他一定要找到她,再不讓她擔驚受怕。
她死了,他也要帶她回家,不能讓她做孤魂野鬼。
至於他的生死……李仲虔微微一哂,他早就不在乎生死了。
他騎馬直奔襄州,長史派人追了上來,想把他打暈帶回去,他甩脫長史,把金錘綁在背上,疾馳一千裡,找到她被拋棄的地方,一個挨一個戰場找過去。
終於在屍山血海裡把她挖了出來。
小七還活著。
他跪在屍堆前,緊緊抱著渾身是血的她,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眼淚一顆接一顆砸在血泊裡。
他背著妹妹回家。
沒了馬,他就步行,沒有吃的,他去偷去搶。
他真正明白了什麼是亂世流離,他看著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死在亂刀之下,腦漿、腸肚、鮮血淌了一地,和殺豬宰牛沒什麼兩樣。
亂兵過境,殘殺平民,他背著她逃跑。
她的病越來越重,後來什麼都吃不下,他叫她,她躺在那裡一動不動,沒有一點氣息。
一起逃難的人都說她死了,要他別再管她。
他守著瑤英,掰開她的嘴巴,把面餅撕碎了塞進去,咬牙切齒地道:“小七,撐下去,阿兄帶你回家……不準丟下阿兄,就算你死了,阿兄也要把你的屍骨背回去。”
旁人以為他瘋了。
他沒瘋,他知道她是故意的,她不想再拖累他。
她被嚇著了,忍著難受吃了東西,再不提要他別管她的話。
經過重重磨難,他們終於逃到安全的地方。
李仲虔不想回魏郡,他長大了,可以照顧妹妹,如果他們就這樣消失在世人眼中,李德和李玄貞是不是就會放過他們?
他太天真。
在亂世中求生,太過艱難。他得給瑤英抓藥請郎中,她身體不好,每天都很難受,怕他擔心才假裝身體好了,他們好幾次被人抓走,連年戰亂,餓殍遍野,婦人和兒童是滋味最好的兩腳羊。
他們跌跌撞撞,吃了很多苦頭,終於找到一個隱姓埋名的地方。不久後,一伙亂兵劫掠了村莊,李德部下秦將軍突然趕到,救下他們。
“二郎,該回家了。”
李仲虔自嘲一笑。
李德一直派人跟著他和瑤英,他們逃了這麼久,仍然沒逃出李德的掌心。
李仲虔低頭看看自己的手。
李德太強大,武藝高強,而且身邊總有近衛保護,又提防著他,他不可能刺殺成功。
反抗沒有用。
和李玄貞爭儲——那樣會死得更快。
避居荊南,韜光養晦,小七會被李德隨意指婚。
找一個沒人認識他們的地方生活,朝不保夕,隨時會死在李玄貞手上,還有可能被謝家、李家的仇家抓去當人質。
進不得。
也退不得。
李仲虔問李德的部下:“秦將軍,假如我現在自刎而死,他們會放過我阿娘和我妹妹嗎?”
理由都是現成的,他死在戰亂中,李德不用面對謝家的詰問,李玄貞不用背負弑弟的罵名。
秦將軍愣了一會兒,“二郎,你多心了。”
李仲虔握緊金錘,他沒有多心。
回到魏郡,他直接去見李德。
“大將軍,我以臣子的身份來見您。”他跪在李德腳下,“我為您領兵作戰,忠於魏軍,絕無二心。”
李德凝視他半晌,“你的要求呢?”
“七娘的婚事由我做主,你不能為了籠絡部下隨意把她下嫁。”
李德沉默。
李仲虔抬起頭:“行軍打仗,逐鹿天下,不能婦人之仁,光靠仁義無法震懾人心,長兄是世子,得顧忌名聲,我和長兄不同,我不在意名聲,長兄不便出面做的事,我可以代勞。”
李德皺眉審視他。
李仲虔一臉坦然。
長史對他說過,前朝有位皇帝少年時曾被其他兄弟欺壓折磨,諸子奪嫡,骨肉相殘,後來他成了九五至尊,殺死威脅他帝位的兄弟,唯獨留下了一個兄長——他當年險些死在這個兄長手上。
他問長史:為什麼皇帝留下這位兄長?因為皇帝大度嗎?
長史搖搖頭:不,因為皇帝的兄長太蠢了。
蠢到皇帝根本沒把這位兄長當成威脅。
李仲虔決定做一個胸無城府、暴躁易怒的蠢貨。
像皇帝的兄長那樣,蠢到所有人把他當成笑話,妹妹就安全了。
他撿起荒廢的武藝,召集部曲,跟著李德出徵。
李德要他攻打誰,他就去攻打誰,李德命他屠城,他就屠城。
瑤英勸他:“阿兄,我們還是想辦法離開吧。”
她年紀雖小,看著無憂無慮,其實什麼事都記在心上,知道他們的處境,不止一次和他分析利弊,幫他出主意,勸說他想辦法離開,李德和李玄貞不會放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