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頭,“法師,你的字都是跟誰學的?什麼時候開始練的?”
他答說:“從記事起開始練。寺中僧人有的擅梵文,有的擅漢文,有的擅書,有的擅解文,他們都是我的老師。”
作為世人寄予厚望的佛子,他幼時的光陰幾乎都在學習中度過,每天從早到晚接受不同僧人的教導,還要跟著波羅留支參悟功法,一日復一日,不曾懈怠。
瑤英點點頭,臉上滿是佩服,說起正事:“寺中最珍貴的佛經是貝葉經,還有羊皮卷,雖說可以久藏不腐,但是價格高昂,傳抄不便,普通百姓家中想要收藏一本書,幾乎要耗盡全部家財,法師,你覺得用這種紙張刊印佛經和書本,價格能不能變得價廉?”
曇摩羅伽捏了捏紙張,頷首,道:“王庭氣候幹燥,這種紙張也能保存很久。”
她抬眸看他,眨了眨眼睛,知道他對她很寬容,所以言語間會帶出些在長輩面前撒嬌的親昵。
他知道她想求自己什麼事,等著她的下文。
“法師,如果您用得順手,下次辯經法會上,能帶上這支筆嗎?”她在他面前很少遮掩什麼,直接問出口。
曇摩羅伽點點頭。
她徐徐吐出一口氣,“打擾法師了。”
說著,又道,“法師,您身體不適的時候用這種紙筆抄寫經文更省力。”
曇摩羅伽微怔。
她已經退了下去。
一陣窸窸窣窣聲後,縈繞在他身前的花香遠去了。
她一直在為離開做準備,等她找到李仲虔,就會頭也不回地離去。
曇摩羅伽輕捻佛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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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會不會想要獨佔自己的信徒?
他想。
想要她眼中隻有他一個人,想完完全全地佔有她。
魔為什麼可怕?
因為魔知道他心底最深的欲。
……
“羅伽……”
一聲焦急的呼喊。
曇摩羅伽從禪定中驚醒,碧眸睜開,起身掀開毡簾,大踏步走向旁邊的毡帳。
篝火熊熊燃燒,侍立的近衛面面相覷,疾步跟上前:“王,怎麼了?”
曇摩羅伽徑自掀簾入帳,走到矮榻旁,俯身,抱起熟睡的瑤英。
她眉頭緊皺,汗水淋漓。
“明月奴。”
他輕聲喚她,拂開她臉上汗湿的亂發,“別怕,我在這。”
瑤英眼睫劇烈顫抖,從噩夢中醒來,對上他冷靜的碧眸,發了一會兒怔,輕輕地吐了口氣,笑了笑:“又夢見逃命的時候了……”
離開長安後,他們繼續西行,這些天經過的地方正是當年海都阿陵擄走她去往西域的路線,白天她冒著烈日炙烤去幾個部落轉了轉,督促官員在冬天來臨之前挖設好溝渠,以免來年部落無水灌溉,可能是觸景傷懷,這幾天夜裡經常夢見過去的事。
她晃晃腦袋,回過神:“你怎麼知道我做噩夢了?”
曇摩羅伽拔開獸皮水袋,道:“我聽見你夢裡叫我的名字。”
瑤英一呆,將信將疑:“我叫你了,真的?”
“叫了。”
他喂她喝水,他耳力比別人強,聽到她夢中驚呼才會趕過來。
瑤英嗓子幹痒,就著他的手喝了幾口水,他路過綠洲的時候特意灌的泉水,清冽甘甜。
衝進來的謝青幾人見狀,默默地退了出去。
曇摩羅伽沒走,放下水袋,抱著瑤英,就勢躺下。
瑤英推他:“這麼熱的天氣,你去自己的大帳睡吧……”
因為功法的緣故,最近他身上總是很熱,像個銀炭爐,看不見炭火紅光,揣在手心裡卻滾燙。
曇摩羅伽抱著她的肩膀不放,“我念經給你聽。”
瑤英喜歡聽他念經,這功夫也是他自小念的,嗓子清泠,腔調悅耳,抑揚頓挫,暄和中隱隱有種山河百川的肅穆氣勢,每次講經大會,他隻要一開口,在場數千人全都鴉雀無聲,咳嗽都得吞回去。
她抱住他的腰,往他懷裡蹭了蹭,嘴上卻道:“白天還要趕路,別累著了。”
他溫柔又不容置疑地道,“等你睡著了,我就回去。”
瑤英這才不吱聲了,閉上眼睛,聽他念經。
他念了一會兒,宛轉的嗓音在她耳畔盤旋,她心裡酥酥麻麻的,笑著說:“羅伽,你怎麼什麼都會。”
“我不是什麼都會。”他低聲說,“你這幾天總做噩夢。”
他不能去她的噩夢幫她驅趕恐懼。
瑤英失笑,“夢罷了……這段時間天天趕路,想起以前的事,不知不覺會夢到,你別擔心,夢裡的我知道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我一遍遍告訴自己,夢裡發生的一點都不可怕,因為隻要醒過來就沒事了。”
“做了噩夢以後,醒來的我會特別高興。”
因為那段記憶早就離她遠去,她不會再經歷那樣的事。
“羅伽,你也會做噩夢嗎?”她打了個哈欠,迷迷糊糊地問。
曇摩羅伽低頭親她。
會。
修羅地獄不是他的噩夢,信眾的唾罵背棄也不是噩夢,他的噩夢是她因為他被扔進煉獄,飽受折磨。
瑤英睡著了。
過了一會兒,嫌他熱,松開手,想推他,推不動,手臂一甩,翻個身去背對著他,離他遠遠的,隻留給他一個後腦勺。
曇摩羅伽知道自己該起身出去,但是身體每一處都在抗拒,就這麼看著她的背影,合眼睡去。
第二天,瑤英還沒醒時,曇摩羅伽悄悄起身,命各部加快行進速度,瑤英解決了幾起部落間的爭端,路上不再停留,沒幾日就到了高昌。
迎接他們的是滿城百姓的歡呼和十幾個騎著高頭大馬、玄袍銀甲、英姿勃發的年輕兒郎。
瑤英騎了一天的馬,風塵僕僕,長靴裡能倒出半斤沙子,和兒郎們寒暄幾句,匆匆入城,洗漱過後就歇下了,一覺醒來,窗外黑魆魆的,有歡快的琵琶樂聲悠悠傳來。
她去找曇摩羅伽,他向來自律,早就醒了,坐在書案前看一卷書,看她進屋,立刻收起卷冊。
瑤英好奇他在看什麼書,掃了一眼,他已經把卷冊塞入書匣,站起身,目光落在她臉上,神色有些異樣。
“怎麼了?”
她不禁問。
他凝視著她,沉默了一會兒,“無事。”
“陪我去一個地方。”她道。
他一句也沒問,跟著她出屋。
庭燎放出黯淡的火光,瑤英拉住他的手,有點燙。
曇摩羅伽低頭看她,眸中掠過清淺的笑意,緊繃的神色緩和下來,手指微微用力,和她十指相扣。
路過前廊時,瑤英忽然笑了一下,指著角落一根廊柱:“羅伽,上次你來高昌的時候,是不是就躲在那裡看我?”
當時她似有所覺,看過去時卻沒看到他的人。
她故意提起這事的語氣實在俏皮,曇摩羅伽忍不住低頭吻她紅潤的唇,“是。”
他就站在那裡,隔著一道門,看紅塵中的她。
以前想起這件事,瑤英心疼他還來不及,現在故地重遊,拉著他的手,過往的痛楚釀成醇厚的酒,她微笑著說:“我知道你悄悄來了高昌,又一個人帶著傷離開的時候,快被你氣死了。”
真的很氣,氣到很想衝到他面前,扯下他的袈裟,撕開他的所有偽裝,和他好好地大吵一架。
曇摩羅伽停下來,直直地看著她的眼睛:“明月奴,以後不會了。”
他承諾什麼的時候,字字千鈞,似群山巍峨沉穩。
騙人的時候也是這樣。
瑤英輕哼一聲,想打他,手被他緊緊拉著,抽不出來,隻能瞪他一眼。
他唇邊溢出一抹笑,很想好好吻她。
她已經掉頭往外走了。
曇摩羅伽心裡有點失望,跟著她往外走。
出了宮門,廣場上熱鬧的人聲迎面撲了過來。白日酷熱,夜晚寒涼,迎接車隊的宴會才剛剛開幕,盛裝的男女老少擠滿廣場,有的在手挽著手圍著篝火踏歌起舞,有的坐在角落裡彈奏樂曲,有的湊在一處豪飲鬥酒,有的舒展身姿鬥舞,分外熱鬧。
瑤英興致勃勃地盯著比肩接踵的人群瞧。
“想去跳舞嗎?”曇摩羅伽問。
瑤英笑著搖搖頭,拉著他的手離開,穿過寂靜的長街,來到一處僻靜的庭院。院中的人早就等著了,打著燈籠領兩人進去。
內院有說笑聲,一個面容秀麗、穿中原服飾的婦人領著一男一女兩個青年站在庭院裡放燈祈福,庭前設了供桌,擺滿祭品。
婦人教青年念誦經文,兩個青年滿口笑著答應。
“她是我阿娘。”瑤英輕聲說,“我和阿兄知道李德不會放人,收復失地的時候就想辦法偷偷把她帶出京兆府了,離宮裡的那個是別人假扮的。”
假扮的人和謝滿願容貌有幾分相似,可以騙過守衛,不過騙不過李德,可笑的是李德不關心謝滿願,隻是遠遠地看過幾次,所以不知道他手中的人質是假的。
“阿娘不認識我和阿兄了,不過我還是想帶你來見見她,讓阿娘知道,我過得很好。”
曇摩羅伽握緊瑤英的手。
兩人在陰影處站了半晌,等謝滿願在兩個侍者的勸哄下回屋休息,手拉著手一起出來。
瑤英問管家:“阿郎來過了嗎?”
李仲虔比她先到高昌。
管家臉色微變,小聲道:“七娘,阿郎來是來過了,不過沒敢多待……有件事,奴要向您稟報。”
“什麼事?”
管家吞吞吐吐地道:“奴聽謝衝他們說,有位女郎……帶著阿郎的信物找了過來,那時候您和阿郎都不在,謝衝他們不敢做主,隻能把人接過來住著。阿郎回來以後,那邊趕緊去稟報,誰知阿郎見了人,眼皮都沒眨一下,一轉頭就走了……謝衝他們不知道該怎麼處置那位女郎。”
“是認識的人嗎?”
“不認識,謝衝說看那位女郎的五官,肯定不是漢人,她會說我們的官話,好像身份很不一般,謝衝不敢和奴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