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英軟倒在長階前,腰上一陣鑽心的疼痛,黏稠的血淌下來,滴答滴答,落在她臉上。
她睜開眼睛,對上一道幽深的目光。
李玄貞抱著她,“沒傷著吧?”
瑤英沒作聲。
他擋住了李德盛怒下的那一擊,長刀嵌入他的脊背,深可見骨。
瑤英心頭恍惚了一下。
除了腰上磕到階梯的地方,她一點感覺都沒有。
上次沉睡她便隱隱有種感覺,現在她可以確定:李玄貞的生死,徹底和她無關了。
“璋奴!”
李德呆呆地看著李玄貞背上的長刀,松開手,臉上血色褪盡,眸光陰冷深沉,大叫:“御醫!宣御醫!”
“人呢?去宣御醫!”
禁軍呆立原地。
李德狀若瘋癲,隨手抽出禁軍佩刀,胡亂劈砍,“宣御醫!”
幾人被長刀砍中,踉跄著倒地,旁邊的人反應過來,躲避他的砍殺。
李德披頭散發,霍然抬起頭,眸底通紅,持刀再次撲向瑤英。
嗖的一聲,一支鐵箭破空而至,直直地釘在他手中長刀上,火花迸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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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鷹尖叫著掠過,利爪狠狠地勾住李德頭頂,帶起一塊帶皮的頭發。
幾個膽大的禁軍趁機衝上前,架住李德的胳膊,搶下他手中的刀,把人按住。
懂醫的親兵擠了過來,小心翼翼拔下李玄貞背上的長刀,止住血,包扎傷口。
庭院裡亂成一鍋粥,院牆外的玄衣士兵早已經瞅準時機,翻牆躍入,鐵箭嗖嗖而至,鋪天蓋地,一波箭雨下去,禁軍拼死抵抗。第二輪,又有一批禁軍倒下,很快有人意識到自己面對的是飛騎隊,離宮其他地方的人手應該是被控制了,當機立斷,後撤至李德身邊,用身體組成圍牆,緊緊地護著他。
接連五輪箭雨下去,禁軍寧死不降。
李仲虔抬手,示意飛騎隊停止進攻,踏上長階。
李德擋在李玄貞身前,渾濁的眼睛掠過幾絲清明。
“聖上以為我要殺你?”李仲虔笑了笑,徑自走到瑤英身邊,“各路大軍都在外面候著呢,我要是敢弑君,出了離宮,死無葬身之地。”
李德冷笑:“你能調動飛騎隊,倒讓朕刮目相看。”
李仲虔瞥一眼重傷的李玄貞。
“飛騎隊不是我叫來的,聖上,我回京可不是為了和你動粗,真正暗中調動兵馬、想殺你的人,是他。”
李德閉了閉眼睛。
瑤英沒有帶大部人馬入京,李仲虔也沒有多少兵馬,即使他失算,兩人也逃不出長安,但他忘了,李玄貞幾次遠徵,軍中將領很可能被他暗暗收服。
唯有飛騎隊和軍中精銳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剿滅他安排在離宮的人手,李玄貞孤身一人進京,不是莽撞,而是另有安排。
他千算萬算,沒有算到李玄貞這麼早就準備篡位了,而且還和李仲虔配合默契。
瑤英故意中計是引蛇出洞。
李仲虔接著說:“我在王庭收到你故意派人送到我手中的信,趕回高昌,李玄貞的信也到了,他知道你在計劃除掉我和明月奴,邀我一起弑父弑君。從這點來看,我們果然是親兄弟。”
李德後退幾步,坐倒在地,眉宇間疲憊頹然,像是一瞬間被抽走所有精氣神,再也掩不住衰老之態。
“長安呢?”
瑤英淡淡地道:“陛下無需擔憂,長安有太子妃坐鎮,她和太孫遇襲,召集禁衛軍保衛皇城,關閉各大宮門,不許任何人等出入,長安的禁軍不會來離宮救駕。”
李德一笑。
鄭氏也和李瑤英沆瀣一氣,李玄貞應該就是她救出地牢的。
李仲虔走上前,手中長刀指向李德。
李德看著他,神情平靜。
李仲虔神情冷漠,道:“李德,你因為自己的無能怪罪我的母親,打壓我,我是你的兒子,也是你的臣子,不能反抗,隻能承受。我為你衝鋒陷陣,為大魏鞠躬盡瘁,你讓我屠城,我就屠城,我隻求你放過明月奴,你沒有遵守諾言,你還想拿我母親來威脅我。”
那就別怪他無君無父。
他冷笑,揮刀,薄薄的刀刃削下李德的幾縷頭發。
“身上流著你的血,是我這一生最大的恥辱。”
李德一動不動。
瑤英從他身邊走過:“聖上,有件事忘了告訴你,早在高昌的時候,我已經告知西軍我的身世,明天我就會昭告天下,我是陳家女。西軍今晚之所以沒來,是因為我叮囑過他們,宮闱爭鬥,他們不該插手。”
她不會讓西軍失去控制,嫁不嫁人,都不會更改她的抱負,李德非要把她逼入絕境。
李德眼皮聳動了一下。
“我不想身世暴露,隻是因為阿兄,不是怕西軍背棄我。”瑤英抬手輕撫發鬢,“我不是李家血脈,正好可以割斷和長安的因緣,西軍永遠是守衛疆土百姓的義軍,不會入駐長安。”
李仲虔拉起瑤英的手,兄妹倆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曾經恨不能手刃李德,現在他不想髒了自己的手,讓李玄貞下手,他心裡更痛快。
父子幾人間的糾葛,一刀兩斷,此後再無瓜葛。
……
院中一地屍首,隻剩下李德父子和飛騎隊。
李德看著氣若遊絲的李玄貞。
“為他人作嫁衣裳……朕為你處心積慮,你和外人勾結,璋奴,你遲早會死在李瑤英手上。”
李玄貞被親兵扶了起來,雙唇蒼白如紙,目光跟著瑤英的背影飄遠。
她沒有回頭。
他掩下苦澀,道:“李德,二十多年前,你不知道我阿娘到底想要什麼,害死我阿娘的人不是謝氏,你遷怒他人,用懲罰謝氏母子的方式來減輕你的愧疚……二十多年後,你不知道我真正想要什麼。”
“你知道阿娘為什麼自盡嗎?”
他揮手示意親兵都退出去,湊上前,耳語了幾句。
李德一震,渾身發抖,睜大眼睛,死死地盯著李玄貞。
“不可能!不可能!”
李玄貞眼中淚光閃動。
李德不住搖頭,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滿地亂轉。
“不可能!不可能!我知道你們還活著,我有派族人去接應你們……隻要等我娶了謝滿願,等魏軍打了勝仗,你們就能回來了……隻要半個月……我隻耽擱了半個月……”
李玄貞聽出他話中的未盡之語,憤怒地抬起臉,眸中恨意燒得更熾。
當年,李德在娶謝滿願之前就知道他和唐盈還活著!他怕唐盈擾亂婚禮,隻派族人去接應母子,恰恰就在這半個月裡,唐盈失了貞潔。
李玄貞笑出聲,不知道是在笑李德,還是在笑命運的嘲弄。
“半個月!半個月!”
李德發狂地叫著,跑著,腳下一滑,摔倒在屍山血海中,痛苦地閉上眼睛,滿臉蒼涼,嘴裡不斷地重復著。
“半個月……”
他瘋了。
……
離宮鬧出這麼大的動靜,皇城的人一宿未眠。
白天的時候,城中戒嚴,太子李玄貞忽然出現,手捧詔書,命羽林軍、禁衛軍、金吾衛聽太子妃號令,死守皇城。眾將惶惶不安,被其他早就投靠李玄貞的人拿下。
朝中宰相早已窺見到父子之間會有一場對決,本想出面勸說,被突然現身的飛騎隊拘禁在太極宮中,等他們被放出時,已經是半夜了。
第二日,一道流言傳出,李德在探望謝皇後的時候,突發癔症,瘋瘋癲癲,見人就砍,御醫都瞧過了,無藥可醫,朝中政事由太子李玄貞代理,百官沒有異議。
百姓也沒有什麼異議:太子是李德自己定下來的,皇帝病了,確實該由太子接管國事。
接下來,太子雷厲風行,處置了一大批官員和將領,其中,南楚降臣接連病逝,眾人並未在意,隻當他們思念故國,抑鬱成疾。
幾個月後,李德在離宮駕崩,據說是積勞成疾。
後面的事,都和瑤英無關了。
從離宮出來的那天晚上,謝青捧著鞭子迎上前,瑤英抄起長鞭,轉身,一鞭甩向李仲虔。
“自作主張回京?瞞著我和李玄貞一起合謀逼宮?還給我留一封信,叫我安心過日子,別給你報仇?”
瑤英咬牙切齒,反手又是一鞭下去。
“我不回來的話,你們兩人隻能和李德硬碰硬,知不知道會有多少傷亡!李德有雷彈,逼急了他,你武藝再高,也不是禁軍的對手!”
李仲虔不敢辯駁,硬著頭皮挨了好幾鞭後,討饒道:“我沒打算衝上去送死,李德設下毒計,李玄貞怕想先下手為強,決意弑君,我幫他幾個小忙,不管成功與否,李德都得脫層皮。”
李玄貞從南楚回來時便和他私底下見過面,他躲在長安,李玄貞假裝被關押,其實早已脫身,兄弟倆原本的計劃並沒有瑤英的參與,因為她應該還在高昌。就算她發現不對勁趕回長安,涼州會有人攔住她。
雖然他和李玄貞矛盾深深,但當初在北戎時,兄弟倆興風作浪,配合默契,在殺李德這件事上,他們目的一致,不介意再合作一次。
誰都沒料到,瑤英回來的消息傳來時,人已經到京兆府了。
那時李仲虔還躲藏著,沒辦法和瑤英遞信,心急火燎,趕到離宮去救人,要不是李玄貞趕到拖住了他,和他交換銀甲毡袍,他還以為瑤英什麼都不知道,真的被李德騙了。
瑤英輕哼,知道李仲虔沒有說出全部實情,他和李玄貞沒有十足的把握,幸好她及時趕回來,和太子妃裡應外合,吸引李德的注意力,李玄貞才能找到下手的機會。
“我們還是大意了,李德居然得到雷彈的丹方,要不是李玄貞在場,今天離宮一定會被夷為平地。”
瑤英皺眉,西軍裡出了細作,她得好好肅清工坊,丹方不是什麼秘密,她會交給朝廷,但是細作不能再留。
李仲虔也後怕不已,長舒一口氣。
瑤英收起鞭子,“阿兄……我是陳家的女兒。”
李仲虔怔了怔,笑著揉揉她發頂:“我早就知道了,明月奴,阿兄不在乎,你永遠是我妹妹。”
知道瑤英身世的時候,他呆坐了一天,心裡並無惱怒,她的親生父母都在戰亂中亡故,族人和她血脈疏遠,上一代的恩怨不會影響他們兄妹間的關系,除了惆悵感慨,他心裡更多的是為瑤英高興。
她不是李德的女兒,她的親生父母如果沒有亡故,一定會很疼愛她。
“你想要拜祭父母的話,讓曇摩羅伽陪你去。”李仲虔笑笑,“雖說沒有生養過你,也該去拜祭一下。杜思南信上說,他們以為你死在戰火中,為你立了衣冠冢,可惜和你無緣。”
瑤英嗯一聲,攔住李仲虔的胳膊。
“阿兄,我們回一趟荊南,去拜祭舅父他們。”
李仲虔嘴角勾起,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