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寧願他不曾為自己動情,也不想看到他在信念和私欲之間掙扎。
瑤英迎著他冰雪一樣寒涼的視線走上石臺,俯身,倒出幾枚藥丸,送到他唇邊。
“法師,是我。”
她斂去心酸,柔聲道。
曇摩羅伽眉頭緊鎖,眼神空茫,凝望她許久,眸中一道幽冷暗芒掠過,突然抬手扣住她的手腕,拉著她蹲下。
他臉色青白,手指卻像火炭一樣滾燙。
瑤英猝不及防,跌進他懷中,仰起臉,看著他的眼睛。
他垂眸看她,眸中幽幽冷芒浮起,視線凝定在她臉上。
雙瞳剪水,秋水盈盈,倒映出他冷冰冰的臉。
“諸般幻象,萬物皆空。”
他一字字念誦,嗓音清冷,目光如一潭深水,無波無瀾,攪不起一絲漣漪。
“是啊,法師,我隻是你的幻象。”
隔著半湿的袈裟,他的心跳平穩從容,瑤英回過神來,在他懷裡坐起身,輕聲說,攤開緊握著藥丸的手,湊到他唇邊。
“吃了。”
曇摩羅伽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眼神深邃,有些泛白的唇張開,吞下藥丸。
他的唇豐潤柔軟,從瑤英掌心蹭過去,她身上起了細細的戰慄,收回了手,想要坐起身,被他牢牢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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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她,端嚴冷肅,像一尊佛,雙手卻緊緊按著瑤英不放。
以前不知道他的心思,瑤英不會覺得什麼,現在知道了,明知他沒認出自己,躺在他懷中,身上還是跟著發熱,他的心跳聲在她耳邊回蕩。
他沒有其他動作,隻是靜靜地抱著她,小聲念著經文。
瑤英認真聽了一會兒,發現他念的是梵文,她聽不懂。
半晌後,他停下來,看著她。
如銀月華從洞頂傾灑下來,他那雙碧眸像是被水氣浸染,霧氣彌漫。
瑤英心中柔軟,笑了笑。
“我在這呢,我陪著法師。”
他闔上雙眸,繼續運功,體內真氣遊走鼓蕩。
瑤英從他懷裡坐起身,守在他身邊,為他拭汗,看他神色不對,立刻出聲叫醒他,再喂他服用一丸丹藥,看他嘴唇幹裂,倒了碗水喂他喝。
不覺就是兩個時辰過去,他的氣息漸漸平和下來,瑤英松口氣,靠在他身邊,枕著石壁打瞌睡,迷迷糊糊睡著了。
曇摩羅伽清醒過來時,胳膊微微酸麻,瑤英依偎在他身邊酣睡,眼睫輕顫,手指抓著他的袈裟袖擺。
夜色深沉,月光柔和,隔著霧氣看她,愈加明豔動人,她微微嘟著的唇飽滿紅潤,嬌豔欲滴。
曇摩羅伽驀地想起她送他的刺蜜,晶瑩鮮甜。
他看了她片刻,右手抬起,慢慢靠近她的臉,在快碰到的那一刻停下來,抽出自己的胳膊。
瑤英被驚醒,身子順勢往下滑。
曇摩羅伽下意識伸手握住她的肩膀,扶她坐起身。
瑤英揉揉眼睛,呢喃著問:“法師,好些了嗎?”
剛剛睡醒,語氣軟糯纏綿,撥動人的心弦。
曇摩羅伽松開手,“我好多了,公主出去罷。”
瑤英一頓,抬眸看著他,“法師,出家人不打誑語。”
曇摩羅伽不語。
“你想讓我留下來陪著你,你說過的,我都記得。”
瑤英道,語氣輕快,站起身,扶他的胳膊,“好了,別管我了,法師該泡熱泉了。”
曇摩羅伽輕輕推開她的手,示意不必她幫忙,起身踏入熱泉。
瑤英看著他身上的袈裟:“不脫衣裳嗎?”
他背影僵了一下,背對著她坐下。
從前,她不知道他的心思,自然可以坦然地在她面前脫衣,現在不行了。
他閉目,不一會兒又睜開,看向石臺。
瑤英在石臺邊墊了張絨毯,盤腿坐著,雙手託腮,盯著他看,見他看過來,朝他眨眨眼睛。
曇摩羅伽道:“出去吧。”
她搖頭,轉過身去背對著他,抱緊絨毯:“我不打擾法師。”
曇摩羅伽看著她的背影,沒有作聲。
窸窸窣窣輕響,瑤英突然回頭,目光清亮,緊緊攫住了他凝視她的視線。
他果然在看她。
曇摩羅伽和她對視,四目交纏,他緩緩合上眼睛。
心如功曹,功曹若止,從者都息。欲生於汝意,意以思想生。二心各寂靜,非色亦非行。
是的,他想讓她留下來。
瑤英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見他不睜眼了,趴在石臺邊,伸手撩動溫熱的泉水,指尖湿漉漉的。
“法師……”
她輕聲道,“心中有佛,處處有佛,身體不過是一具皮囊,法師堅持的道,本就和其他人不一樣,不如就把我當成一場修行吧,等法師好轉,我就離開,不會影響到法師的修道。”
“對我來說,能和法師這樣的人相識,已經很高興了,能幫上法師,我更高興。”
一聲呼啦水花聲響起,水波晃動,水中的曇摩羅伽忽然動了一下。
瑤英撩水的手被握住了。
他緊緊攥著她,手指比剛才更加滾燙,手上用力,把她拽著直起了身,眼神端肅威嚴。
她愣了一下。
曇摩羅伽抬眸望著她,克制地閉了閉眼睛,將這些天心底一直隱隱翻騰的怒意按了下去。
他不想嚇著她。
她不該把自己當成治病的藥,有用時來到他身邊,沒用了,被棄之如敝履地扔掉。
他不會這麼輕慢她。
而且,她把他想得太好了。
他是僧人,亦是王庭的君主,管理整個國度,殺伐決斷,她以為隻要陪他祛除心魔,就可以離開了?
由樂生貪,由愛生欲,他知道自己動了貪戀,七情六欲本屬平常,這並不是什麼難以啟齒的事情,他可以克制隱忍。
但是邪心不止,萬念不止。
一旦放縱他的欲念,他會永遠把她困在自己身邊,誰也阻止不了。
身為佛子,他入不了紅塵,偏偏想把紅塵的她拘禁在身邊。
她不該趟入這趟渾水。
進來了,很可能沒辦法脫身。
他身上肌肉繃起,周身氣勢為之一變,真氣向外湧動,一雙碧眸直直地看著瑤英,沒有一絲溫情。
瑤英從來沒見過他身為曇摩羅伽時露出這種情狀,呆了呆。
不等她回過神,他倏地松開手,背過身去。
石洞陷入一片詭異的沉寂。
半晌後,曇摩羅伽轉過身,面色已經恢復如常,眸光清淡。
“我還要調息,公主睡一會吧。”
他輕聲道,語氣溫和。
瑤英心念電轉,懷疑自己剛才的話是不是刺激到了他,想了想,輕輕地喔一聲,抱著絨毯躺下,耳朵豎起,細聽他的動靜。
他靠著石壁,雙眸緊閉,一動不動。
她滿腦子想著他剛才那道兇狠的眼神,心口還在怦怦直跳,慢慢睡著了。
一夜過去,曇摩羅伽沒再開口說話。
早上瑤英醒來的時候,泉水裡空空如也,她環顧一圈,和趴在角落裡的花豹對視,花豹懶洋洋地甩了甩尾巴。
她爬起身,走進夾道,那頭立刻傳來腳步聲,緣覺提著一盞燈走出來。
“公主,您醒了!王剛才讓我等在這裡,說等公主醒了,讓我送您回坊市。”
瑤英想起昨晚,出了一會兒神,問:“法師好點了嗎?”
“好些了!”緣覺的聲音裡透出歡快,“阿史那將軍叮囑我陪著公主,晚上再護送您過來,您今晚能過來嗎?”
瑤英點點頭,她之前和畢娑說好了,白天她回鋪子處理點雜事,和李仲虔碰面,下午再回來。
緣覺送她出寺,回到鋪子,沒一會兒李仲虔就找了過來,他昨天隔著屏風見了巴米爾假扮的佛子,遞交了國書,接下來是和王庭官員談判。
“你那個朋友呢?”
談完正事,李仲虔張望了一陣,問。
瑤英道:“他先回自己府上了。”
李仲虔鳳眼裡閃過一抹精光。
他已經打聽過了,王庭的年輕將領中,會行軍打仗、布陣排兵,行蹤飄忽不定的人隻有那麼幾個,而其中,唯有攝政王和瑤英有過來往。他還從親兵口中知道了一件事:攝政王蘇丹古很可能愛慕瑤英,因為不敢得罪佛子,才沒有像莫毗多那樣表露心意。
親兵說,蘇丹古是陪瑤英往返高昌的人,他還和她同住過一個營帳。
李仲虔聽完以後,眼皮直跳。
阿史那畢娑令親衛守口如瓶,王庭人不知道蘇丹古和瑤英之間的事,他之前居然一直沒有留意蘇丹古。
現在想來,阿毗隻可能是蘇丹古。
據說,蘇丹古樣貌醜陋,狀如修羅,而且殘忍嗜殺,可止小兒夜啼。
李仲虔想想就覺得頭疼,難怪阿毗要蒙著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