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摩羅伽餘光看著瑤英,眸中沒有一絲波瀾。
他應該送她走。
入城的時候,她一直興致勃勃地觀看高臺上的歌舞。她說過,她是塵俗之人,喜歡紅塵熱鬧,從前她身處險境,無心玩樂,現在她和李仲虔團聚了,應該好好嬉戲。
她這麼年輕,青春年少。
瑤英正好抬頭,感覺到曇摩羅伽的注視,朝他看過來。
對視片刻,她衝他一笑。
曇摩羅伽收回視線。
決定離開時,她走得幹脆,就像是忘了他這個人。決定回來,她也回來得幹脆。
她已經知曉他的心思,他不會再對她否認。
可是他明白,自己給不了她什麼。
現在的她對他應當是感激和憐惜多過於喜歡,她對一個人好,那就是誠心誠意,知道他救了她兄長,傷勢加重,自然要回來照顧他。
等他好轉了,她可以離開。
曇摩羅伽轉身走進密室。
畢娑領著瑤英到外邊等著。
“公主先在這裡歇著,我叫人給公主送些吃的來。”畢娑道。
瑤英問:“使團那邊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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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娑笑了笑,說:“這些事有人去料理,不會怠慢貴國使者。”
他走了出去,不一會兒,親衛送來隻灑了鹽粒的烤羊肉、那和豆子湯和松脆的薄餅囊。
瑤英今天凌晨就起來趕路,疲憊不堪,吃了點東西,靠坐在榻邊打瞌睡,迷迷糊糊間覺得軟枕下有什麼東西硌著自己的額頭,不怎麼舒服,伸手在枕下摸索,摸到一團包起來的東西。
手指頭黏黏的。
沒人打掃屋子嗎?
瑤英驚醒過來,坐直身,翻開軟枕。
枕頭底下一張團起來的帕子,不知道在這裡放了多久,帕子底部微微滲出了些顏色。
瑤英愣住,環顧一圈,發現這裡正是上次她來過的地方。
也是她確認曇摩羅伽對自己動了男女之情的地方。
她喉嚨發緊,慢慢解開帕子。
過了這麼多天,細密如沙粒的刺蜜果早就凝結成一團,緊緊黏在帕子上,不能吃了。
瑤英看著掌中的帕子,怔怔地出了一會神。
一陣腳步聲響起,畢娑進屋,看到她拿著帕子出神,眼神閃爍。
瑤英回過神來,收好帕子,仍舊原樣放回枕頭底下。
畢娑沒有多問什麼,朝她抱拳,道:“剛才醫者說,王能堅持到回聖城,一定是因為公主照料得當,勞公主費心了。”
瑤英眉頭輕蹙:“上次我走了之後,法師的病勢是不是加重了?”
畢娑遲疑了一下,說:“不瞞公主……王練了這麼多年的功法,每次運功、散功都有風險,傷勢反反復復,水莽草可以緩解,但終究沒辦法克制。上次公主離開後,王的病勢確實加重了。”
他權衡再三,補充一句,“醫者說,如果公主能時常陪伴王,王心情舒暢,能好得快點。”
瑤英看著密室的方向:“我在他身邊,他就能心情舒暢?”
畢娑想了想,道:“公主,在王庭,除了您,沒有人能和王那樣說話,也沒有人能從早到晚坐在王的書案邊看書。”
瑤英沉吟,嗯了一聲。
畢娑看著她,神色欲言又止,猶豫了片刻,問:“公主……那天……”
瑤英一笑,“你是不是想問那天在峽谷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法師不在我面前遮掩身份了?你怕我逼法師還俗?”
畢娑臉上掠過尷尬之色。
“你放心,法師是王庭佛子。”瑤英道,“法師承認鍾情於我,沒有做別的。”
即使是蘇丹古的身份,面對她的回應,他也隻是輕輕地在她發頂落下一個似有若無的吻,然後直接撕破偽裝,讓她徹底死心。
她那時沒打算揭露他的身份,想和蘇丹古的他多相處幾天,沒想到他沒給她機會。
他的果決坦然,更讓她心酸。
瑤英說話時,唇邊浮起淺笑,明珠生暈,瑩潤皎然。
畢娑呆呆地看著她:“公主回來,求的是什麼?”
“我和你說過,我隻想讓法師好受點。”
“假如……”畢娑咬了咬牙,“王的心魔是公主,假如唯有真正得到公主,嘗過情愛滋味後,王才能大徹大悟,拋棄一切雜念,公主也願意幫他?”
瑤英面色平靜。
她的答案,顯而易見。
畢娑沉默了一會兒:“王是信眾的信仰,即使他不再是王庭的王,他還是佛子,不能還俗。”
瑤英淡淡地道:“我說過,我不要求他還俗,他好了,我就離開。”
畢娑瞪大眸子:“公主是漢人……我聽說,漢人最講究禮教……公主做出這樣的犧牲,無名無分,最後什麼都得不到,也不會被王承認……公主以後該怎麼辦?”
瑤英笑了出來:“禮教於我而言,不值一提,我不在意世人的眼光。”
她想起以前和謝青開的玩笑,一攤手,輕描淡寫地說,“以後我可以養面首。”
畢娑眼角抽了抽,他差點忘了,想做公主裙下之臣的人那麼多,公主這樣天姿國色、豪富、又是西軍首領的美人,不論有多少風流韻事,愛慕她的人不會少。
不過對於女子而言,她的名聲必定壞了,一個女子,不論地位有多高,隻要不符合禮教,就會被人恥笑放蕩。
畢娑關心曇摩羅伽的身體,自私地希望瑤英能夠陪伴他,但是又不希望羅伽因為瑤英被世人唾罵,所以瑤英回來,他既松了一口氣,又有點擔心。
他怕瑤英逼迫羅伽還俗。
沒想到,瑤英什麼都不要求,她對羅伽好,不求結果。
“公主……”畢娑聲音輕顫,“您不怕將來後悔嗎?”
瑤英微笑,“畢娑,你遊戲花叢,做過很多人的情郎,你會因為什麼去愛慕一個女郎?”
畢娑答:“因為喜歡她的容貌,喜歡和她說笑……”
瑤英長舒一口氣,道:“我能遇上法師,心裡很高興。”
獨行久了,絕望無助,有時候她也會氣餒。突然遇上一個人,他不僅救了她,還和她那麼契合,他讓她更加堅定自己的意志,發現自己不是孤獨的。
那時候,她心裡不禁有種歡喜湧上來,很想和他說一句:原來法師也這麼想啊。
原來世上有這麼一個人,有她欣賞的一切。
隻是他們相隔太遠。
如果能早點遇見他就好了。
曇摩羅伽這樣的人,她能遇見他,和他相識一場,已然驚喜。
瑤英慢慢地道:“當我發現法師悄悄救了我阿兄,負傷離開,我成了他的心魔時……我想了一夜……我不想看到法師受傷。”
她直視畢娑。
“至於以後我會不會後悔……畢娑,我知道,不管結果是什麼,當我以後老了的時候,回想這一段經歷,想起我回來的決定,我都會面帶微笑,假如我不回來,那就隻有遺憾。所以,我是為法師回來,也是為了我自己。”
畢娑渾身一震,凝望她半晌,再次朝她抱拳。
這一次,帶著感激。
他現在放心了,公主並無所求。
門外傳來幾聲叩響,緣覺抱著一堆書冊進屋,都是從瑤英住過的院子搬來的。
“公主,您還有什麼吩咐?還想添置什麼?”
瑤英目光睃巡了一圈,揮揮手:“把我常用的小案搬回來!”
第158章 生氣
一對菩提燈樹上燭火閃爍,燭光透過鎏金銅葉片傾瀉而下,映亮案上攤開的書冊卷軸。
瑤英伏坐在案前,批閱完一疊文書,擱下筆,揉了揉肩膀,把拿不定主意、沒有寫下詳細批示的文書放在一邊。
各州飽經戰患,滿目瘡痍,百廢待舉,但是西域地形復雜,交通不便,想要盡快恢復生產,千頭萬緒,實在繁瑣,光是推行一道簡單的設立學堂、許平民子弟入學的政令就遇到重重阻礙,而且現在還有很多小部落並未歸附,要隨時警惕殘餘勢力的反撲,她每天看文書就焦頭爛額了。
相比之下,商隊好管理得多,因為商隊追逐利益,隻要確認有利可圖,商隊上下都能齊心擁護下達的每一個命令。
好在眼下各州生機勃勃,流民陸續安置,民心穩定,等提拔上來的官員熟悉公務,應該能很快步入正軌。
瑤英長舒一口氣,剛拈起筆,腳步聲咚咚響起,緣覺從簾後探進半個身子。
“公主,王發作了!”
瑤英立刻放下筆,站起身,匆匆跑出屋子。
畢娑剛剛進去送藥,被真氣所傷,捂著胸口站在入口旁,面色蒼白,皺眉調息片刻,遞給她一瓶藥,看著她走進密道。
“公主小心,如果有事,就搖動懸鈴,我在這裡聽得到。”
瑤英答應一聲,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夾道裡跌跌撞撞走了一會兒,看到前方透出亮光,加快腳步。
餘光裡一道金色弧光閃過,一雙野獸的眼睛在黑暗中發出懾人的寒光。
瑤英嚇了一跳,腳步頓住。
花豹從角落裡邁出,踩著優雅的步子走到她腳下,聳鼻嗅了嗅。
瑤英手心冒汗,紋絲不動。
花豹噴出的氣息拂動她的裙角,圍著她轉了一圈,掉頭往裡走。
瑤英松口氣,走進入口。
洞中水氣彌漫,光線昏暗,溫泉水汩汩流動,冒起珍珠泡似的細沫。
一道身影盤坐在石臺旁,面孔雪白,緊皺的眉心微微泛紅,周身仿佛隱隱散發冷厲殺氣,袒肩袈裟下的肌肉緊繃,肌膚泛著油亮的湿光,滾動的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潤湿的水氣。
他在忍受痛苦。
瑤英屏住了呼吸,躡手躡腳朝他走近,踏出沒幾步,他忽地睜開眼睛,兩道冰冷無情的目光穿過朦朧的水霧,落在她臉上,幽深雙眸爬滿蛛網一般的血絲,黯淡的光線裡,看起來著實嚇人。
金剛怒目,菩薩慈眉,這一瞬,他是蘇丹古,是曇摩羅伽。
瑤英心尖顫動,酸澀翻湧,他一生坎坷,長年飽受別人無法忍受的痛苦,還要因為情動而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