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覺眼珠轉了轉,等莫毗多走了,咳嗽一聲,翻動抬盒裡的東西,嘖嘖道:“都是貴重的藥材,公主真是細心……”
話還沒說完,曇摩羅伽站了起來,“你留下照應,若有事,讓信鷹遞信。”
“您身上的傷……”
“無事。”
緣覺欲言又止,不敢吱聲,看著他走出去了。
曇摩羅伽提著刀走下石階,繞過長廊,往馬厩方向走去,走到議事廳外的長廊時,不遠處忽然飄來一陣熟悉的笑聲。
宛如朝露在菩提葉間滾動。
他腳步頓住。
腳步聲和說笑聲由遠及近,長廊另一頭,一群錦衣華服、挺拔俊朗的年輕將領簇擁著一個容色明豔的女子迤逦而來,日光漫進長廊,交錯的暗影籠在她身上,她眉目含笑,看起來氣色比昨天好多了。
昨天她騎馬奔出城時,憔悴不堪……像是瘦了些。
北戎殘部盡數被殲滅,她以後不會再有危險了。
曇摩羅伽出了一會兒神,一個閃身退到廊柱後,看著瑤英一行人走進議事廳。
李仲虔、李玄貞、達摩、莫毗多、鄭景幾人陸續趕到,除了達摩以外,其他幾個人都在不動聲色地打量對方。
瑤英看一眼李仲虔的胳膊,“今早換藥了嗎?”
李仲虔點點頭,鳳眼猛地抬起,瞥一眼李玄貞,正好和李玄貞深沉幽冷的目光對上。
李玄貞若無其事地挪開了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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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仲虔眉頭輕皺,看向瑤英。
瑤英在和鄭景商量屯田的事情,兩人靠得很近。
李玄貞忽地問:“三郎,你長子的生辰是不是快到了?”
鄭景渾身僵直,神情窘迫。
他雖然沒娶正妻,但府中有姬妾,妾侍已經為他生下長子。
“我……”
他張了張嘴巴,額頭直冒汗。
瑤英抬起頭,眉眼微彎,笑容明媚:“三郎,你當父親了?”
鄭景望著她,手心冰涼,點點頭。
“恭喜你。”瑤英含笑說,語氣真誠。
鄭景嘴角扯了扯,回了一個淡淡的笑容。
他們這群曾經仰慕過文昭公主的人不遠萬裡來高昌,一半是為了立功,另一半則是為了圓心中的一個夢——文昭公主和親時,他們無能為力,現在西州兵勢如破竹,收復了失地,他們想帶文昭公主回中原。
然而,他們來得太遲了,文昭公主並不需要他們,她現在是百姓心目中的救星。
她依然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即。
鄭景笑了笑,收斂心思,繼續和瑤英討論怎麼讓各地百姓盡快恢復生產。
“仗要打,地也要種,各地趕緊下發糧種,疏浚灌溉的渠溝……我已讓人刊印農書,每地置兩名農官,教導百姓怎麼種植棉麻……”
“棉就是白疊嗎?我看西州兵穿的衣裳是白疊布……”
瑤英點點頭:“白疊布輕軟,更保暖……現在的白疊布隻夠西州兵用,河西打通了,商道很快能通暢,等將來擴大生產,白疊布可以賣到長安……”
眾人聽得心潮澎湃。
曇摩羅伽站在陰影裡,遙望議事廳。
這是屬於她的紅塵。
他轉身離開。
議事廳裡,瑤英感覺到仿佛有一道目光久久凝定在自己身上,猛地抬起頭,朝廊柱的方向看去。
角落裡空空蕩蕩,隻餘一地日光碎影。
……
幾百裡外。
十幾騎快馬馳過峽谷,塵土飛揚,馬背上的人血染甲衣,形容狼狽。
海都阿陵不停揮鞭,身下坐騎忽然幾聲高亢的長嘶,揚起馬蹄,將馬背上的他狠狠摔了下去。
他在沙地上打了個幾個滾,一地血痕。
親衛們大驚失色,勒馬停下,扶起他,“王子,我們跑了幾天幾夜了,休息一會兒吧,連馬都受不住了!”
海都阿陵頭暈眼花,雙手微微發抖,目光陰沉,點點頭。
他們找到一處隱蔽地休息,喝馬血止渴,殺了匹馬,怕引來追兵,沒敢生火,將肉在放在被烈日烤得發燙的石塊上曬了曬就囫囵吞下。
夜裡,一名親兵追上他們:“王子,後面沒有追兵了!”
海都阿陵長長地舒口氣,他們總算逃了出來。
雖然犧牲了一萬鐵騎,但是瓦罕可汗成功逃脫,他有了聲望,還試探出曇摩羅伽的弱點,計策還是成功了。
海都阿陵睡了兩個時辰,隊伍繼續朝西進發,一騎快馬飛馳而至。
接應的親兵滾下馬背:“王子!可汗被圍在赤山!已經足足五天五夜!”
海都阿陵悚然一驚,暗道不好:“圍困可汗的是什麼人?”
“是王庭軍隊!領兵的人是攝政王蘇丹古!王庭大軍足足有三萬人!”
海都阿陵渾身一震,眼眶都快瞪裂了,“怎麼可能?”
王庭不知道瓦罕可汗還活著,莫毗多部去馳援高昌了,蘇丹古和他的大軍是從哪塊石頭蹦出來的?
難道曇摩羅伽直接看破他的布局,猜出瓦罕可汗沒有死?而且果斷派出蘇丹古攔截瓦罕可汗,同時讓莫毗多帶兵去高昌?
這不可能……
海都阿陵脊背生涼,他的計劃天衣無縫,瓦罕可汗在金勃的保護下一路可以說是暢通無阻,眼看馬上就能逃出重圍了,天下人都以為瓦罕可汗已死,曇摩羅伽為什麼沒上當?
就算曇摩羅伽沒上當,又怎麼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調動人馬?
一陣狂風刮過,海都阿陵身上的血和汗水凝結成一團,突然明白為什麼瓦罕可汗會在攻打王庭時畏首畏尾。
民間傳言,隻要曇摩羅伽活著,王庭就不會被攻破。
海都阿陵死死抓住韁繩。
親兵問:“王子,我們這些人,怎麼從幾萬大軍的重圍中救出大汗?”
那個叫謝青的守將牢牢守著白城,忠於海都阿陵的一萬多士兵仍然被擋在白城外,他們是偽裝成牧民悄悄潛進關卡的,沒有其他救兵。
海都阿陵冷笑:“我拋下自己的兵馬,冒險穿過封鎖,圍困高昌,隻為給大汗和金勃爭取機會。現在人人都知道是我領兵吸引了所有兵力,大汗是生是死,無關緊要。”
他嘗試收攏北戎殘部,各個部落首領桀骜不馴,不願聽從他這個異族人,他铤而走險,帶著十幾個親兵為瓦罕可汗解圍,為的不是報答養育之恩,而是建立威信。
瓦罕可汗真逃出去了,很快就會被他架空,淪為傀儡。沒逃出去,他正好名正言順地借著瓦罕可汗的名義號令流落各地的北戎人。
海都阿陵回頭,遙望遠方起伏的山巒。
他會帶著他的兵馬回來,徵服這片土地,得到那個女人。
……
海都阿陵頭也不回地往西逃竄時,身受重傷的瓦罕可汗坐在山崖上,灰白的長發被狂風吹得蓬亂,皺紋遍布的臉被鮮血染得通紅。
山腳下,王庭大軍正在一步步往前推進。
他們手執盾牌、長矛、弓弩,在將領冷靜果斷的指揮下包圍瓦罕可汗身邊最後的一支精銳,慢慢縮小包圍圈,北戎騎兵奮死抵抗,廝殺聲穿雲裂石。
“父汗!”
金勃衝上山崖,甲衣碎裂,披頭散發,聲音發抖:“父汗,我留下斷後,您快逃吧!阿陵會派人接應您!”
瓦罕可汗抹了抹亂發,問:“我們還剩多少人?”
金勃望一眼山崖下,面色慘白,不敢開口。
王庭軍隊和北戎軍隊鏖戰時,他一直待在沙海道,本以為他派不上用場,沒想到瓦罕可汗大敗,他帶著兵馬藏進山谷,趁莫毗多大意時救下瓦罕可汗,帶著可汗往西逃。這期間,莫毗多以為瓦罕可汗已死,帶兵凱旋,海都阿陵接管他的兵馬,收攏殘部,朝高昌進發。
他帶著重傷的瓦罕可汗不要命地狂奔,眼看就能逃出重圍了,一支王庭軍隊浩浩蕩蕩地追了過來,將他們圍困在這裡。
王庭軍隊就地扎營,沒有立刻發動進攻。
一連幾天,王庭軍隊毫無動靜,就好像在等待什麼,金勃盼著海都阿陵能來救他們,盼來盼去,沒盼到海都阿陵,隻盼來王庭軍隊的戰鼓聲。
血戰下來,他們被逼到了山崖之上,士兵們一個接一個倒下。
他們無路可逃了。
瓦罕可汗蒼老的臉上掠過一絲笑:“還記得我以前帶你圍獵一群猛虎嗎?現在,我們就是那群被圍獵的老虎……困獸之鬥。”
金勃眼眶發紅。
瓦罕可汗握緊自己的長刀,看著山崖下堆摞成山包的屍首,道:“金勃,你投降吧。佛子是守信之人,會放過我的兒子。”
金勃渾身發抖,眼淚掉了下來:“父汗,您也投降吧,佛子不會殺您的。您可以像烏吉裡部酋長那樣,依舊是部落首領,繼續享受榮華富貴。”
瓦罕可汗哈哈大笑:“我乃北戎大汗,怎麼能屈膝投降?!”
“我這輩子,幼時飽受欺辱,青年時殺人如麻,中年時帶領族人徵服了整座草原,我們原本一無所有,後來徵服了所有部落,金銀財寶、土地、女人,應有盡有,無數勇士死在我的刀下,無數部落被我踐踏,無數女人為我生兒育女,草原上會永遠流傳我的名字,我的兒孫會以我為榮。掠奪和侵佔是我們的生存之道,在馬背上生,在馬背上死,現在我敗了,那就慷慨赴死罷。”
“你記住,北戎人會被打敗,但是永遠不會被馴服。”
金勃不停抹眼淚。
瓦罕可汗掙扎著站起身,甲衣反射出黯淡餘暉,他面向著即將墜入山谷的紅日,一步一步,搖搖晃晃地走下山崖。
追殺過來的王庭士兵對視一眼,紛紛讓開了道路。
戰場陡然安靜下來,兩軍停下廝殺。
瓦罕可汗挺著胸膛穿過戰陣,繼續往前,王庭大軍像海浪般迅速從兩邊分開,讓出一條路,旗幟獵獵飛揚,身著玄色衣袍的王庭攝政王策馬馳上前,一雙碧眸,冰冷如霜雪。
“王庭佛子會不會信守承諾,放過我還在世的幾個兒子?”
男人頷首。
瓦罕可汗站在陣前,白發上落滿璀璨霞光,微微一笑,舉刀自戕。
鮮血飛濺而出,金勃跪在他的屍首前,嚎啕大哭。
殘陽如血,長風獵獵。
軍隊留下收拾打掃戰場,為瓦罕可汗收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