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英搖搖頭:“沒事的,一會兒就消了。我平時不小心磕碰一下就會留點印子,連藥都不用擦。”
現在的她摔摔打打慣了,隻要臉上沒疤就行。
曇摩羅伽沒說話,看向她的另一隻手,照樣隔著袖子託起她手腕,手指掀開衣袖。
這一次動作依然輕柔,氣勢卻有些強勢,不容她拒絕。
瑤英茫然了一會兒。
曇摩羅伽託著她的手,右手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
她這隻手可能是白天時躲避人群的時候磕碰到了,浮起幾道青腫,燈火下看著,雪白嬌嫩上赫然幾道印子,有些觸目驚心。
今天百姓隻是隨手扔些不會傷人的瓜果而已。
曇摩羅伽目光沉凝。
瑤英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自己也嚇了一跳,想起廣場上的事,收回手,掩起袖子,“不知道在哪裡碰了幾下,一點都不疼。”
她端起被曇摩羅迦放下的藥碗,“法師,吃藥。”
曇摩羅伽接過藥碗,仰脖,動作優雅,速度倒不慢,很快喝完了。
瑤英遞了盞水給他漱口,想起自己送來的捧盒,拿起來打開,捧出裡頭的一隻羊皮袋。
“法師,這是我回聖城的時候在路上買的,正好解苦味。”
她笑著坐回榻邊,解開羊皮袋,拉起曇摩羅伽的手,讓他攤開掌心,拿了張幹淨的帕子墊著。
手心微涼,曇摩羅伽低頭,燈火下,一捧晶瑩剔透、狀如琥珀、大小不一的黃白色小糖粒落進他掌中的帕子上,糖粒飽滿圓潤,色澤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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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淡淡的甜香彌漫開來。
“今天剛好有人賣這個,我記得法師常吃它。”瑤英道,“我問過醫者,刺蜜能滋補強壯,止渴,止痛,和法師正在服用的藥不相克。這可是今年頭一批刺蜜,我買下來的時候裡頭還有枝葉,都挑揀幹淨了,法師快嘗嘗。”
曇摩羅伽沉默了一會兒,拈起一塊微黃的刺蜜,送入口中。
刺蜜細膩柔軟,入口肥濃鮮潤,一點微帶酸味的甜意在舌尖炸開,慢慢溢滿唇齒,滑入喉嚨,緊接著,齒頰餘香,浸入肺腑,一直甜到波瀾不興的心底最深處,他仿佛能感覺到血液汩汩湧動,僵硬的四肢微微泛起酸麻之感。
瑤英巴巴地看著曇摩羅伽:“甜嗎?”
他看著她,點點頭。
“甜。”
很甜。
瑤英笑著說:“在我的家鄉,刺蜜是貢品。”
刺蜜是駱駝刺上分泌凝結的一種糖粒,從前西域經常把它作為貢品呈獻給長安。她今天買瓜果的時候看到有幾包刺蜜,難得糖粒有小葡萄那麼大,都買了下來,一包給了李仲虔,剩下的打算給曇摩羅伽,他常吃刺蜜,一定很喜歡。
“可惜今天在宮門前擠掉了一包……”瑤英不無遺憾地道。
曇摩羅伽心頭微顫,想起白天見到她時,李仲虔不在她身邊,後來李仲虔匆匆趕過來,手裡好像拿了幾包羊皮袋。
被百姓圍著譏諷謾罵時,她心裡想著的是幾包他以前常吃的刺蜜?
他坐著出了一會兒神,攏起帕子,把沒吃完的刺蜜放在枕邊,視線落到瑤英手上,輕聲說:“那邊有藥。”
瑤英按著他指的方向找過去,翻出一隻銀蚌盒,打開來,一股清冽藥香。
“要擦哪裡?”
瑤英洗了手,拖著蚌盒,問。
曇摩羅伽不語,直接從她手裡接過蚌盒,坐直了些,兩指蘸取藥膏,示意她卷起衣袖。
瑤英一愣,“我沒事。”
她還以為這藥是要給他腿上擦的。
曇摩羅伽抬眸看她,面色比剛才好看了些許,溫和而又不容置疑地道:“塗點藥,好得快點。”
瑤英隻得坐下,卷起袖子。
曇摩羅伽俯身,先用帕子拭淨她手腕,然後輕輕抹上藥膏。
帶有薄繭的指腹溫柔地碰觸傷口,藥膏微涼,青腫的地方一陣細微的辛辣刺痛,瑤英不禁輕輕嘶了一聲,身上滾過戰慄。
曇摩羅伽立刻抬眼看她,兩道目光如電光閃過,雙眉略皺:“疼?”
他問了一句,不等她回答,手上的力道已經放輕了些,雲絮般柔和。
瑤英怔怔地看著曇摩羅伽,搖搖頭。
“不疼。”
她小聲說,面龐微熱,心裡再度湧起一陣古怪的感覺。
第147章 談談
塗好了藥,瑤英低頭放下袖子,餘光中感覺到曇摩羅伽一直凝望著她。
燭火搖曳裡,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涼如冰雪,清清淡淡,像沙漠夜晚的星空,太過深邃浩瀚,亙古滄桑,也就無所謂悲喜。
生老病死貪嗔痴,他早已看得通透,無欲無求。
所以,在他面前,瑤英幾乎沒什麼避忌,更無需心生防備或是玩弄心計,喜怒哀樂,盡皆自然。
她抬頭看他。
他面無表情地挪開視線,動作自然而然,看去好像沒有一絲故意躲避之意。
瑤英垂眸,按下心思,起身取來案上的絲錦藥包,“法師,腿上是不是該換藥了?”
曇摩羅伽搖搖頭:“不必麻煩公主,我叫人進來。”
瑤英輕聲說:“我來吧,我以前照顧過法師,知道該怎麼做。”
她洗了手,掀開他腿上的薄毯,卷起薄紗褲腿,解開綁著的藥包,先拿熱帕子在綁出的勒痕上輕柔地按了幾下,以免血行不暢造成瘀血,然後再系上新的藥包。
整個過程中,她低著頭,動作小心翼翼。幾縷發絲從她鬢邊滑落,時不時拂過她的鼻尖和唇角,有些痒,她隔一會兒就用手背撥開那幾縷調皮的發絲。
曇摩羅伽看著瑤英,忽然很想替她把那幾縷發絲撩開,手指動了動,碰到佛珠,指尖一陣涼意。
他紋絲不動。
瑤英替他換了藥,蓋好薄毯,端詳他幾眼,“法師要躺下麼?”
曇摩羅伽握著佛珠,搖頭:“不了……”
瑤英唔一聲,忽然俯身朝他壓了下來。
不過是一瞬間的動作,在曇摩羅迦眼裡,卻格外緩慢而悠長,她慢慢靠近他,嬌美臉龐近在咫尺,似墨筆勾勒的卷翹眼睫微顫,絲絲縷縷若有似無的幽香彌散。
她一手支在他身側,一手伸長往裡夠,抽出角落裡的軟枕,拍了拍,塞在他身邊,讓他靠坐著。
“法師,這樣舒服些了麼?”
瑤英忙活完,站起身,抬手拂起鬢邊發絲,問。
曇摩羅伽碧眸微垂,點點頭。
“麻煩公主了,夜已深了,我並無大礙,公主早些安置。”
瑤英一笑,轉身離開。
腳步聲走遠了。
一室冷清。
曇摩羅伽看著自己僵硬的雙腿,手指轉動佛珠。
一道暗影籠了過來。
他抬眸看過去,本該離開的瑤英不知道什麼時候踱了回來,手裡抱了張小胡凳,往榻邊一放,坐了下去,雙手託腮,望著他。
“法師現在覺得困倦嗎?”
他神色如常,搖頭。
瑤英道:“正好,我也不困。法師深居王寺,以後我想見法師一面隻怕難了,今天從大殿出來,我本來想求見法師,又怕打擾到法師,隻能寫了封信……”
她話鋒陡然一轉,“阿史那將軍剛才告訴我,法師近來抑鬱難紓,不知法師因何事心情不快?若有我能幫得上的地方,法師隻管明言,不必和我客氣。”
曇摩羅伽淡淡地道:“小事罷了,公主不必在意。”
瑤英看著他,沉默了一會兒,問:“是不是因為近來王庭軍隊和北戎百姓衝突的事?”
曇摩羅伽很清楚王庭內憂外患,必須先以雷霆手段震懾世家,削弱北戎,再逐步解決內部積弊,為下一代君王掃清障礙,而不是直接吞並北戎,那樣的話隻會把王庭拖入泥潭,但是北戎如今四分五裂,王庭上到世家豪族,下到平民百姓都沉浸在大敗瓦罕可汗的狂熱之中,認為北戎的領地已經成為王庭的盤中餐,不容他人染指。
他們叫囂著直接派兵接管北戎的所有部落,讓北戎人為奴。這段時日,王庭軍隊在追擊北戎殘部時屢次和當地部落爆發衝突。
在王庭人看來,他們隻是用當初北戎的手段來對付北戎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天經地義。
殊不知這樣隻會導致北戎人更加激烈地反抗,而且原來有很多依附北戎的部落沒有參戰,正在觀望戰況,準備投降,現在王庭軍隊報復北戎人,曾經攻打過王庭的他們大為憂慮,唯恐王庭世家和北戎貴族一樣奴役他們,幹脆幫北戎殘部抵抗王庭軍隊。
曇摩羅伽對北戎諸部的寬和,被他的臣民當成是婦人之仁,他們無法理解他為什麼赦免北戎人。
瑤英緩緩地念出曾背誦過的文章:“古者,以仁為本,以義治之之謂正。正不獲意則權。權出於戰,不出於中人。是故殺人安人,殺之可也,攻其國,愛其民,攻之可也,以戰止戰,雖戰可也……法師沒有做錯。”
書上說得簡單,但是治國何其復雜,每一道政令,每一個舉措,都將影響到千千萬萬百姓的命運。
曇摩羅伽在平衡各方利益、權衡利弊得失後做出的決定,不一定能得到所有人的支持,他的目的是制止戰爭,然而人的欲望是無窮的,現在王庭豪族蠢蠢欲動,民意沸騰,他在短短幾天內連續頒布幾道政令,仍然不能遏制王庭世家豪族的野心。
曇摩羅伽微微怔忪,目光落定在瑤英臉上,和她對望良久,臉上神情觸動,眸中仿佛有電光瑩瑩閃動,亮得驚人。
“多謝公主寬解安慰。”
瑤英知道他信念堅定,不會被世人所擾,但是看著他心力交瘁還不被人理解,還是為他感到沉痛。
她想了想,問:“法師,你相不相信這世上會有一處淨土,沒有戰火,沒有貴賤尊卑等級?不論是哪國人都能和睦相處?”
曇摩羅伽頷首。
瑤英失笑,他是修習之人,自然會信這個,傳說中的西方極樂淨土世界不就是一片樂土嗎?經書上說,其國眾生,無有眾苦,但受諸樂。
“法師,我曾過做一個夢,在一個國度生活。”她語氣真摯,慢慢地道,“我夢中的國度,不像極樂世界那樣金沙鋪地,處處仙樂,但是百姓沒有貴賤之分,人人安居樂業,雖然世間仍有戰火,仍然有各種不公,但更多的人堅持正義,靠自己的雙手拼搏,所有部族的百姓像朋友般相處……不會動不動互相殘殺……”
這些話她從沒和其他人提起過,但是此刻面對曇摩羅伽,她都說了出來。
曇摩羅伽看著娓娓講述的瑤英,碧眸在黯淡的燭火映襯下亮如星辰。
瑤英說完,笑了笑:“法師相信我嗎?”
曇摩羅伽一眨不眨地凝眸注視她,“我信。”
山海相隔,遙遙萬裡,在他垂危之際,她來到他的身邊……就算她說她是佛陀派來考驗他的神女,他也信。
他的眸光太過深沉,瑤英心不禁微微一跳。
“法師,我夢中的世界在一千年以後。”
曇摩羅伽手握持珠:“佛陀度化眾生,可用數萬年光陰,千年不過須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