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門外幾聲叩響,般若送來一封信和一隻捧盒:“將軍,西軍都督送來的。”
“哪來的西軍都督?”
畢娑接過信,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跡,呆了一呆,跳起身。
“人呢?”
般若茫然地道:“剛送進來的,人應該就在王寺外面。”
畢娑疾步奔出王寺,騎快馬追上剛剛送信過來的人:“西軍都督留步!”
幾匹健馬停了下來,馬背上的人回頭,烏發如漆,明豔照人,“將軍?”
畢娑盯著她看了很久。
原來如此。
從今天開始,她不再是佛子收留庇護的文昭公主,而是和王庭結盟的西軍都督,諸多罵名,都不會落到佛子身上。
她在為羅伽打算。
瑤英試探著問:“我以西軍都督的身份給佛子寫信,也不妥麼?”
畢娑一笑,搖搖頭:“請公主隨我入寺。”
瑤英面露遲疑之色。
畢娑道:“王病了。”
瑤英眉頭輕蹙,撥馬轉身。
Advertisement
第146章 刺蜜
再次走進幽暗狹窄的夾道,涼風透骨,瑤英不禁輕輕戰慄,攏緊了鬥篷。
畢娑走在前面,手裡提了一盞燈,掃一眼她被密道水汽浸湿的鬢發,輕聲道:“王身體不適,抑鬱難舒,我不知道該怎麼讓王寬心,自作主張,請公主前來,難為公主了。”
瑤英低頭看腳下的路,道:“不礙事,法師的身體要緊。”
她記得曇摩羅伽的結局……希望他能好好活著,她可以改變李仲虔的結局,應該也能改變他的。
“將軍,法師因何事鬱悶難解?”
瑤英小聲問,曇摩羅伽佛法高深,看透世情,無悲無喜,應該不會為尋常俗世煩惱所困。
畢娑道:“許是因為前段時日朝中政務繁忙,戰事又吃緊,王連日勞累,憂思過度。”
瑤英眉頭輕皺。
畢娑隨口瞎扯了幾句,沉默下來,眼睛望著手裡的燈,餘光卻一直停留在瑤英身上。
曇摩羅伽是佛子,不便深夜召見她,她便披上鬥篷隨他從密道入寺,一句不多問。怕走漏消息,一個親兵也沒帶。
這樣委屈她,她一點都不在意。
她這樣風華絕代的女子,即便不做什麼,隻需要一個漫不經心的眼神,就足夠讓人心馳神往,讓部落最矯健的勇士面紅耳熱,甘願為她出生入死,更何況她對一個人好,那便是全心全意,一片赤忱,誰能招架得住呢?
曇摩羅伽沒見過她,不知道世上有這麼一個女子,也就罷了。
偏偏見了,認識了,還曾天天朝夕相處,自然就會忍不住生出獨佔的欲望。
見過光明和溫暖,又再也無法忍受黑暗和孤獨。
可羅伽又是那麼清醒,不會糊塗到以佛子的身份去佔有一個漢女。
那樣的話,他會招致千古罵名,而文昭公主一定會被視作禍國殃民的魔女,遭到瘋狂的信眾的詛咒痛恨,必須時時刻刻提防信眾的報復。
沒有一個女子能承受那樣的壓力。
所以,羅伽連挽留她的話都不能說,隻能在她離去後,意識不清時,悄悄地喚她的名字。
畢娑心情沉重,他既想要羅伽好過一點,又怕自己現在做的事讓羅伽陷得更深,以至於他二人最後一個心如死灰,一個聲名狼藉。
世間安有雙全法……
但願他沒做錯。
畢娑停下腳步,推開一道暗門,手裡的燈往前指了一指:“王在裡面。”
瑤英順著朦朧的燈火看去,夾道深處通向一間靜室,毡簾低垂,幾點微弱的燭光搖曳晃動,隱約照出屋中陳設的輪廓,地上鋪設的織毯金光閃顫。
“醫者來過了,藥在案幾上,勞煩公主提醒王用藥。”
畢娑站在暗門外,道。
瑤英輕輕地嗯一聲,邁步往裡走,屋中暖和悶熱,她很快出了汗,脫下鬥篷,經過長案,看到自己讓人送來的信和捧盒,一罐熱氣直湧的湯藥,幾包用絲錦包起來的藥材,一大盤冰湃的瓜果,還有一盆撒了酸梅的冰酪。
內室香煙嫋嫋,她掀起帳幔往裡看。室中陳設簡單,一張長榻,兩張長案,一盞燭火,一卷佛經,一隻炭爐。
榻上躺了一個人,雙目緊閉,面色微紅,一動不動,身上蓋了層薄毯。內室燒了爐子,暖烘烘的,他額前有細密的汗珠冒出,毯子翻開,僧衣袖擺露在外面。
瑤英輕手輕腳上前,俯身,把壓在他手臂下卷成一團的半邊薄毯抽出來,展開,蓋住他裸露的肩膀,手指不小心蹭過他的肩,粘粘膩膩的。
他不止頭上出汗,身上也一層薄汗。
瑤英四顧一圈,找到銅盆,絞了帕子,輕輕擦拭曇摩羅伽額頭、頰邊的汗水。
微熱的帕子碰觸肌膚,沉睡中的男人眼睫輕顫,緩緩睜開眼睛,兩道目光跌進瑤英秋水般的眸子裡。
他看著她,神色平靜,眼圈發青,碧眸清清泠泠。
瑤英手上的動作放輕了些。
他果然還是累著了,白天又為了她的事走了那麼遠的路,病情加重,這麼熱的天,還得在床邊生爐子。
她給他擦了臉和肩膀,遲疑了一下,小聲道:“法師,我扶你起來,身上也擦擦吧?睡著舒服點。”
曇摩羅伽雙唇輕抿,一聲不吭。
他五官深邃俊美,平時臉上沒什麼表情時看著也是一派清冷莊嚴,嚴肅起來更有種凜然不可侵犯的聖潔,這會兒躺著看瑤英,雖是病中,氣勢依然雍容。
瑤英當他答應了,扶著他的肩膀,讓他靠坐在榻邊圍欄上,她照顧過醉酒的李仲虔和受傷的謝青,兩人都人高馬大,照顧起曇摩羅伽不在話下。
等他坐定,她松開手,重新絞了帕子,輕柔地按在他脖子上,慢慢往下。
溫熱細滑的帕子輕柔地擦過他露在外面的鎖骨,帕子一角滑進僧衣,他忽地抬手,握住瑤英的手腕。
瑤英抬眸看他,他面容沉靜,眸光冰冷,握著她手腕的掌心汗津津的。
“法師?”
瑤英疑惑地喚他,他不會是又不認得她了吧?
曇摩羅伽垂眸看她半晌,右手抓著她,左手抬起,單手解開身上的僧衣,抽走她手裡的帕子,自己給自己擦拭身體。
看他不想讓自己碰他,瑤英立即低頭退開,手上一緊,他緊緊攥著她,不容她動彈。
瑤英心道:看來他還沒清醒。
曇摩羅伽一手抓著瑤英,一手給自己擦身,整個過程中,一雙碧眸幽幽地看著瑤英,目光冷厲。
瑤英一時幫他也不是,退開也不是,隻得轉眸盯著長案上的燭火看。
燭火晃動了幾下,曇摩羅伽擦好了,掩上僧衣,靠回榻上,這才松開了抓著瑤英的手。
瑤英揉揉手腕,他雖然病著,手勁倒是不小。
曇摩羅伽闔上雙眸,不一會兒,睜眼,目光掃過瑤英。
“怎麼還沒走?”
他輕聲道,語氣透出深深的疲倦。
瑤英道:“法師還沒吃藥呢。”
曇摩羅伽似乎沒想到瑤英會回答自己的話,眼簾抬起,凝視她片刻。
坐在他面前,面上浮著淺笑的女子,真的是她。
下一瞬,曇摩羅伽眉心微動,身形僵住,瞳孔慢慢張開,眸底掠過一絲錯愕,似靜夜裡,忽然燃起閃耀星光,然後又一點一點斂去,很快恢復一片蒼涼,隻剩烏雲湧動。
他素來是個冷靜自持的人,怔忪不過是剎那。
瑤英眨眨眼睛,細看他的臉色。
四目對望,兩道呼吸交纏。
瑤英知道曇摩羅伽認出自己了,挑挑眉,“法師,是我,阿史那將軍帶我來的。法師剛才把我認成誰了?”
曇摩羅伽沒說話,身影紋絲不動,像是入定了。
見他不想回答,瑤英不追問了,起身走到長案邊,倒了一碗藥,回到長榻邊,捧著藥碗:“法師,吃藥吧,藥冷了發苦。”
曇摩羅伽視線停在她臉上。
燭光浮動,她身上穿著白天在大殿時穿的衣裳,一件素淨的淺褐色布袍,長發束起,墨發間一支泛著溫潤光澤的翠玉蓮花簪子,脂粉未施,但青春嬌美,雪膚花貌,依舊容色逼人。
薄暮時分,殿中密密麻麻站滿僧眾,殿外無數香客信眾圍觀,佛像威嚴俯瞰,寺主厲聲喝問,她被正式逐出王寺。
他走到她面前,俯視著她,她悄悄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神情如釋重負。
她可以擺脫摩登伽女這個身份了。
自始至終,他和她都知道摩登伽女隻是個幌子。
可是那一刻,他竟生出妄念,希望她撒的謊都是真的。
她敬仰他,把他當成一個可以信賴的長輩,以為他心無塵埃,沒有一點私心……她錯了。
他縱容了她無意識的親近。
他想要她留下來,留在他身邊,哪裡也不去。
他貪戀她的陪伴。
所以,他不能挽留她。
“法師?”
一股清苦藥味撲鼻而來,瑤英端著藥碗,往曇摩羅伽跟前遞了一遞。
曇摩羅伽回過神,微微一凜,神思漸漸恢復清明,接過藥碗,沒有喝藥,隨手放在一邊,手伸到瑤英跟前。
瑤英愣住,疑惑地看著他。
曇摩羅伽低頭,手指隔著袖子,託起她的手腕,卷起她的衣袖,小心翼翼不去觸碰她的肌膚。
皓腕纖巧,肌膚白如凝脂,他剛剛抓過的地方留了一道淡淡的紅印。
“疼嗎?”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平穩從容,心中卻有波瀾湧動。
不敢當眾問出口的話,終究還是問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