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蘇丹古眉頭輕擰,肩膀微顫,嘔出一口血。
山風凜冽,冷得徹骨。
他抹去嘴角血絲,雙眼緊閉,極力壓制,眉心的嫣紅一點點散去,雙唇青白,沒有一絲血色。
風聲呼號,嗚咽悽厲。
天快亮了。
蘇丹古撥轉馬頭,一人一騎,馳下山道。
走了約一個時辰的山路,飛雪愈加密集,風聲怒吼,遠處隱隱有人聲和陣陣悠揚駝鈴飄來。
一支商隊想趕在天亮前抵達城門,頭戴毡帽、身披皮袄的胡商揮舞著鞭子抽打一隻精疲力竭的駱駝,嘴裡咕哝著咒罵不停。
蘇丹古沒有上前,遠遠地避開商隊。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慘叫。
胡商不停抽打駱駝,一名白發蒼蒼的老者心下不忍,上前勸阻。胡商暴怒,手臂一揚,長鞭抽向老者,鞭風狠厲。
老者被抽得皮開肉綻,撲倒在地,哀叫著求饒。
胡商面皮抽搐,繼續鞭打老者。
老者哭喊著爬向蘇丹古。
“饒了我……救我!救我!”
蘇丹古停了下來,視線落到胡商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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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多管闲事!”
胡商幾步追上老者,惡狠狠地道,橫眉怒目,揚起長鞭。
蘇丹古抬手。
胡商頓覺手上一麻,手中長鞭被一柄沒有出鞘的長刀卷走了,他眯了眯眼睛,眼底掠過一絲狡詐陰狠。
就在這時,躺在馬蹄旁痛苦呻吟的老者遽然暴起,撲向蘇丹古,身形快如閃電,蒼老的雙手下寒光閃爍,分明藏了一把利刃。
噗的一聲悶響,利刃刺穿玄色衣袍。
隨著老者的動作,商隊其他人紛紛抽出藏起的兵器,身影疾奔,轉瞬間將蘇丹古重重包圍。
老者一擊得中,內力灌入雙掌,拍向蘇丹古。
利刃上塗了毒汁,蘇丹古身形凝滯了一瞬,朝後仰倒,落下馬背。
老者狂笑,抽出腰間軟劍,飛身跟上,劍劍都是殺招:“哈哈,蘇丹古,別怪我們無情無義,隻能怪你自己疏忽大意!”
“你果然對佛子忠心耿耿,居然手下留情!沙場大將,怎能婦人之仁?!你自找的!”
周圍的人跟著鼓噪,刀光閃閃,一片奚落嘲笑聲。
他們正是在山道上埋伏蘇丹古的殺手,首領隻是個小頭目,死了首領,他們立刻撤退,躲在暗處觀察蘇丹古,見他嘔血,似乎有受傷的跡象,心中大喜,和另一伙人匯合,在此處等著蘇丹古下山。
從這裡到王庭,每座重鎮都埋伏了人手。
蘇丹古的人頭,他們要定了!
殺手們蜂擁而上,蘇丹古受了傷,這回他們沒什麼好怕的了!
蘇丹古跌落在雪地中,踉跄著直往後退,胸前利刃還沒拔出來,鮮血汩汩而出。
“蘇丹古,受死吧!”
想到自己竟然能殺了讓王公大臣聞風喪膽的攝政王,老者心中狂喜,手中軟劍迅如電光,大笑著撲上前。
下一刻,一聲脆響。
老者的笑容凝固在嘴角,目瞪口呆。
蘇丹古抬起頭,雙唇蒼白,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如佛陀拈花,穩穩地夾住了他的軟劍,輕輕一挑,鋒利無比的軟劍竟如枯枝般寸寸斷裂。
老者心驚肉跳,汗水淋漓。
蘇丹古冷冷地看著他,面無表情,碧色雙眸裡騰起兩簇幽藍冷芒,瑩瑩閃動,緊擰的眉心微微泛紅,渾身是血,殺氣湧動。
這是什麼古怪的功法?
老者嚇得魂飛魄散,還來不及發出嘶吼聲,斷裂的軟劍劃過他的喉嚨。
一股鮮血迸射而出。
老者軟倒在蘇丹古腳下。
晨光破開彌漫的風雪傾灑而下,空曠的長道霎時安靜下來。
蘇丹古立在血泊之中,臉上濺滿殷紅鮮血,碧色雙眸掃視一圈。
宛若修羅鬼蜮的羅剎。
殺手們肝膽俱裂,直打哆嗦。
……
天還沒亮,驛舍樓下傳來陣陣馬嘶聲,親兵們開始整理行裝,準備啟程。
瑤英被屋外的嘈雜說話聲吵醒,起身梳洗,腳上抹了厚厚一層藥膏,剛穿上厚皮袄和獸皮靴,謝青過來叩門,早飯做好了。
阿史那畢娑已經起了,正坐在廳堂火爐前擦拭佩刀,看瑤英下樓,指了指給她預備的早飯。
“今天出發,再過三天我們就能回王庭了。這幾天還會落雪,公主身子嬌弱,多穿幾層厚袄,這種天氣患了風寒不是好玩的。”
瑤英答應一聲,端起湯碗,掃一眼爐膛裡的瓦罐,眉頭輕蹙,隔著軟布掀開蓋子。
裡頭的湯碗和馕餅都沒動過。
她沉默了一會兒,蓋上蓋子。
“昨晚攝政王沒有回來?”
畢娑擦刀的動作停了一下,沒有抬頭,道:“攝政王先回王庭了。之前我受傷,攝政王代替我護送公主,現在我傷好了,攝政王公務繁忙,連夜趕回去了。”
瑤英捧起湯碗,繼續喝湯。
兩人都沒說話。
毡簾高掛,門前人影晃動。
畢娑凝視瑤英,忽地問:“公主為攝政王備下了熱湯,他沒吃,公主不高興了?”
瑤英抬眸,和畢娑對視,搖搖頭,“不,我隻是在想,攝政王走得匆忙,連碗熱湯都沒喝就走了,他在外面荒野待了一天,肯定沒吃什麼東西……”
畢娑看著她,問:“公主怎麼知道攝政王什麼都沒吃?他隻是沒吃公主留的熱湯。”
瑤英眉眼微彎,笑了笑:“攝政王從來不和其他人一起用飯,緣覺會單獨給他備下吃的,有時候緣覺忙不過來,我替他留意……”
以前她以為蘇丹古講究,後來發現他並不挑剔,隻是和其他人習慣不同,隻要是她和緣覺為他備下的吃食,他都會默默吃掉。
瓦罐裡的湯沒人碰過,說明他什麼都沒吃就走了。
畢娑沉默不語,收起佩刀,起身走了出去。
一盞茶的工夫後,隊伍出發。
瑤英騎馬走在隊伍當中,謝青和其他親兵緊跟在她左右。
畢娑身騎健馬,走在隊伍最前面,路上不停派出親兵回王庭傳訊,時不時有快馬飛奔而至,向他稟告朝中消息。
中午時,他們行到山腳下一片開闊的平原上,前方突然響起如雷蹄聲。
雪泥飛濺,兩騎快馬衝到隊伍前,騎手滾鞍下馬,聲音急得變了調:“將軍,前面出事了!”
畢娑神色微變,命隊伍加快速度,催馬疾走。
不一會兒,他們來到一處通向綠洲市鎮的山道前。
前方一陣駿馬受驚的嘶鳴聲,隊伍最前面的人看清道上情景,臉色巨變,立刻勒馬停下。
“將軍!”
眾人手足無措。
畢娑臉色陰沉如水,翻身下馬。
一名王庭親衛騎馬往回走,示意商隊的人都停在原地,不得走動。
瑤英走在隊伍前列,想了想,撥馬往前。
剛轉過路口,一陣狂風刮過,濃烈的血腥惡臭撲面而來。
瑤英強忍惡心,繼續向前,眼睛慢慢睜大。
山道前一片狼藉,大車箱籠翻倒一地,血泊中一具具倒伏的屍首,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馬匹、駱駝、長毛牛羊也倒在地上,開膛破肚,慘不忍睹。
整支商隊,一個活口都沒留。
什麼人下手如此狠毒?!
瑤英不忍多看,移開了視線。
緣覺就在她身旁,不知道想到什麼,握著韁繩的雙手不停打顫,渾身發抖,褐色眼睛瞪得滾圓,眼珠幾乎要暴眶而出,神情驚恐。
畢娑回頭看他一眼,濃眉緊擰。
緣覺和他對視,兩人都神情凝重,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愁。
一名親衛小跑上前,抱拳道:“將軍!屬下仔細查看過了,這支商隊全都命喪軍刀之下,一個活口都沒有!有些屍首還沒僵冷,應該是今早天沒亮時出的事。從雪地裡的痕跡來看,兇手殺了人,逃到山上去了!”
其他親衛嘰嘰喳喳議論:“太狠毒了!連女人、孩子和老者都殺!”
“你們看屍首上的刀法,下手的肯定是個高手!”
“兇手使的是軍中常用的長刀,難道是軍漢幹的?”
“所有人的傷口深可見骨,不像是攔路搶劫的流匪幹的……”
“這座山隻有一條下山的路,我們守住路口,攻上山去!”
畢娑臉色越來越白,嘴唇哆嗦了幾下,取下自己隨身帶的銅符,轉頭吩咐親兵:“你進城告訴鎮守的衛兵,這裡由我接管,其他人不得插手。你們留在這裡,每十人為一隊,掩埋屍首,清理道路,設下路障,不許其他人經過。”
說完,他閉了閉眼睛,右手握住長刀,撥馬離開隊伍。
緣覺神色復雜,眼圈微紅,咬咬牙,打馬跟上他。
瑤英留在原地,目送畢娑和緣覺一前一後往山上行去,出了一會兒神。
她心頭沉重,像是有一口巨石壓著,有些喘不過氣,心跳忽然變得很慢很慢。
一道清冷堅毅的背影從她腦海一閃而過。
那一個個露宿荒野的夜晚,不管她什麼時候睜開眼睛,都能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