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英望著爐膛,輕聲說:“將軍知道我的處境,我的家鄉遠在萬裡之外……我想早日回到家鄉,早日和兄長團聚……”
她怕李仲虔遇上海都阿陵。
性命危在旦夕的時候,她哪有心思去動兒女之情。
畢娑看著瑤英,心裡泛起一陣憐惜,輕輕抽自己一嘴巴,道:“我的不是,讓公主想起傷心事了。佛陀護佑,公主一定能和兄長團聚,公主別難過了。”
瑤英失笑,長長地吐了口氣,振奮精神,道:“多虧遇上佛子,我的境遇比以前好多了。這次我在高昌結識了很多朋友,他們和我一樣渴望回到中原,如果計劃順利,再過不久,消息就能送回涼州。”
到那時,她就能動身了。
畢娑在心裡默默估算了一下,假如一切順利,那時候差不多是曇摩羅伽收留瑤英滿一年的日子。
摩登伽女最後頓悟,斷絕愛戀。文昭公主悄然離開王庭,回到中原。
這樣對誰都好。
他心裡暗暗想。
兩人坐在火爐前小聲說話,畢娑連喝了三碗肉湯,毡簾外風聲呼號,蘇丹古始終沒有現身。
瑤英起身,掀簾看了眼潑墨般的浩瀚夜空,想了想,道:“灶裡有馕餅和熱湯,攝政王回來的話,將軍記得提醒他。”
畢娑含糊地應了一聲。
瑤英回屋,吹滅了燈,卻沒睡下,而是裹著被褥靠在土牆上打瞌睡。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半夢半醒,忽然聽到樓下傳來幾聲響動,立馬披衣下地,躡手躡腳走到面朝廳堂的窗戶前,細聽樓下的動靜。
堂中有說話聲,壓得很低,而且用的不知道是什麼古怪的語言,她一個字也沒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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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覺得一道聲線低沉暗啞,聽起來有些疲憊。另一道略微清亮些,小心翼翼,畢恭畢敬。
瑤英冷得直打哆嗦,回到床榻上,裹緊被褥。
蘇丹古是不是在躲著她?
……
樓下廳堂。
畢娑一直等到後半夜,爐膛裡的炭火隻剩下一篷煙灰,北風吹進房中,灰燼裡時不時冒出一兩點紅光。
他想起瑤英的話,取出灶裡的馕餅和熱湯。
瓦罐蓋得嚴嚴實實,湯和餅都是熱的。
畢娑揭開湯碗看了看,湯汁清淡,沒有擱蔥姜腥料,馕餅也沒有香料夾餡。
這和其他親兵的食物不一樣。
畢娑心髒狂跳了一瞬。
這時,門外傳來長靴踏過雪地的咯咯輕響,緊接著,腳步聲來到門前,一隻手掀開毡簾,風聲悽厲,一股裹挾著雪粒的寒風湧進堂中,爐灰被吹起,露出最底下燒得微紅的炭。
畢娑脊背上密密麻麻一層汗,心口發緊,輕手輕腳放下瓦罐,右手握住刀柄,抬起眼簾。
門口的身影一步一步踏進屋中,玄色窄袖衣袍上滿是風雪痕跡。
一星如豆燈火輕輕搖晃,微弱的燈光照在他臉上,映出遍布的猙獰傷痕,也照亮了他那雙碧色雙眸。
夜叉面孔,慈悲雙眸。
他看著畢娑,眸中沒有一絲意外之色,淡淡地道:“你來了。”
殺氣仍在,但是內力收斂,沒有狂怒的跡象。
畢娑收到信以後一直提著的心終於放回原位,松開手,單膝跪下行禮。
“我的腿傷好得差不多了,能夠護送公主回王庭,攝政王可以先回聖城。”
蘇丹古沒做聲,視線掃過畢娑腰間的佩刀。
畢娑渾身發毛,汗如雨下。
這把刀是師尊留給他的。
他穩住心神,小聲道:“攝政王,您得回去了,緣覺說前些天您差點發作。”
蘇丹古看向爐膛。
火光明滅,瓦罐隨意丟在角落裡,罐口熱氣縈繞。
這隻瓦罐他認得。
他臉上沒有一絲表情,轉身離開,淡淡地道:“這裡距沙城還有幾天的路程,不可掉以輕心。”
畢娑恭敬應是:“我會照顧好公主。”
靜夜裡響起馬蹄聲響,蘇丹古蹬鞍上馬,一騎絕塵而去。
畢娑再抬起頭時,已經看不到蘇丹古的身影了。
夜風撕扯著卷起的毡簾,他怔怔地凝望墨染的夜色,雙手緊握成拳。
第85章 兇手(修改)
野雲萬裡,大雪紛飛,茫茫夜色中,呼嘯的北風猶如一層層驚天巨浪,在連綿無際的雪原翻湧咆哮。
天際處,千峰萬嶺直插雲霄,巒頂白雪皑皑,靜靜聳立,雪域逶迤,不見人蹤。
馬蹄踏碎風雪,無邊靜夜裡,一匹黑馬從東邊緩緩奔馳而來,立在一處陡峭的山道前,凝定不動。
駿馬發出的嘶鳴聲轉眼就被山風吞沒。
馬背上的男人松開韁繩,碧色雙眸澄燦明澈,靜靜俯視遠處雪白群巒下靜謐的城郭,狂風吹動他身上的玄色衣袍,獵獵作響,面罩被風吹落,露出一張猙獰醜陋的面孔。
他目光清淡,挺拔的身影仿佛和濃稠夜色融為一體。
寂靜中,幾聲又尖又細的弓弦輕響驟然響起,一聲剛至,四面八方弓弦拉響嗡嗡齊鳴,一支支箭矢劃破風雪,撲向蘇丹古。
這些鐵箭來勢洶湧,風激電飛,迅若雷霆,萬箭齊發之下,風停雪住,漫天寒光閃動。
箭雨密如蛛網,層層疊疊籠罩而下,像過篩子一樣,不論目標有多堅硬不催,都得被剐下一層肉皮。
緊弦聲讓人頭皮發麻,蘇丹古卻像沒聽到一樣,仍然一動不動,直到被箭光包圍,這才慢慢抬起雙眸,長刀出鞘,收斂的內力隨即激蕩而出,長刀所向之處,勁風磅礴,氣勢森嚴。
一陣刀光箭影交錯,箭矢紛紛墜地,在雪地上扎出一個個窟窿。
氣氛僵硬,狂風繼續肆虐。
蘇丹古抬臂,一聲脆響,長刀入鞘,眸光清冷。
山道高處傳出幾聲獰笑,人影晃動,馬蹄聲聲,懸崖上出現一個身披白氅、手持長弓的男人,臉上罩了面具,一身結實的肌肉,身材壯碩高大。
吱嘎吱嘎的腳步聲響成一片,數十個和他一樣身著白氅的殺手從不同方向走了出來,簇擁在他兩翼,個個手持利刃,面具下一雙雙殺氣騰騰的怒目,齊齊瞪視著蘇丹古。
最外圍,十多個弓箭手拉緊弓弦,隨時可以配合殺手在最外圍發動射殺。
為首的男人眼神陰冷,掃一眼滿地箭矢,撒開長弓,拔出佩刀,刀尖對準蘇丹古。
“蘇丹古,我在這等你好幾天了!我準備多時,布下天羅地網,就是要取你的項上人頭,拿你的頭蓋骨盛酒!就算你武藝超群,有三頭六臂,今天插翅也難逃!來年今日,就是你蘇丹古的忌日!”
他一聲令下,策馬奔下山道。
其他人高聲呼喊,揮舞著利刃,隨他一起衝向蘇丹古。
面對著人數眾多、一擁而上的人馬,蘇丹古面不改色,眸光沉靜,抬臂緩緩拔刀,玄色衣袍緊繃,勁瘦臂膀間蓄滿渾厚張力。
男人面目猙獰,狂吼著舉起刀:“殺!給我殺……”
話音未落,無鋒長刀厲聲破空而至。
男人猙獰的表情凝固在臉上,聲音堵在嗓子眼裡,對上一雙眼睛。
那是一雙深碧色眼眸,像是從雲端俯瞰塵世,冰冷,平靜,淡漠,雪夜下,眸底似乎泛著一抹詭異的幽藍。
男人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兩刀相擊,長鳴銳響,濺出繁星般的火花。
男人手中的長刀應聲碎裂,幾聲讓人牙酸的碎響過後,碎片如飛雪灑向大地。
那雙碧色眼眸冷冷地注視著他。
修羅夜叉,暴惡嗜殺。
一種從心底竄起的恐懼和絕望深深地攫住了男人,他想起王庭流傳已久的種種傳說,試圖拔出腰間匕首,雙臂卻綿軟無力,隻能眼睜睜看著蘇丹古手中的長刀劃向他的喉嚨。
刀柄從男人掌中滑落,他跌下馬背,閉上眼睛,額頭上一絲冰冷緊貼,刀刃壓迫著他的腦袋。
劇痛遲遲沒有到來,蘇丹古沒有殺他。
男人心髒狂跳,睜開眼睛。
蘇丹古坐在馬背上,手中長刀點在他頭皮上,環顧一圈,氣勢滔天。
眾人眼見他一人一騎輕輕松松突破重重包圍,不費吹灰之力就將他們的首領斬下馬,心知在場所有人都不是他的對手,先前高漲的士氣立馬煙消雲散,面面相覷,躊躇著不敢上前。
蘇丹古看向人群中的一個殺手:“你要殺我?”
殺手對上他的視線,心驚膽寒,抖如篩糠,想也不想就甩開手中長刀,跪下求饒:“攝政王恕罪!攝政王恕罪!小的是被賞金騙來的!”
蘇丹古冷冷地道:“再有下次,刀不留人。”
殺手呆了一呆,再料不到他竟然會放過自己,臉上湧起狂喜之色,又怕他會反悔,利索地爬起身,掉頭就跑,一轉眼就跑沒了蹤影。
其他人對望一眼,手足無措。
砰的一聲長刀落地輕響,有人撒開手中利刃,小心翼翼地退出包圍圈。
蘇丹古沒有動。
丟刀的殺手深吸一口氣,撒開腿狂奔。
緊接著,長刀落地聲響一聲接著一聲,殺手們紛紛轉身逃竄。
山崖前隻剩下蘇丹古和設伏的首領。
蘇丹古抬眸,眺望遠處微露曦光的天際:“指使你的人是誰?”
男人呸了一聲,哈哈大笑:“蘇丹古,你殺人不眨眼,雙手沾滿血腥!王庭想殺你的人太多了!我恨不能剝了你的皮,挖掉你的心肝肺,喝幹你的血,吃光你的肉,把你的骨頭一根根敲碎!我不會告訴你主使是誰!等你死的那天,你就知道了!”
任務失敗,他知道即使蘇丹古放過自己,自己也活不過明天,痛痛快快地放聲怒吼,猛地抬起頭,撞向近在咫尺的長刀。
鮮血噴湧而出,男人手腳抽搐了幾下,雙目圓瞪,沒了氣息。
濃烈的血腥味被狂風吹散,黏稠的血濺滿長刀,嘀嗒嘀嗒往下淌。
蘇丹古垂眸,看著長刀上星星點點的血痕,眸底幽藍暗芒閃動,眉心隱隱浮起一道嫣紅。
他閉了閉眼睛,還刀入鞘,摘下皮手套,雙手合十。
以戰去戰,以殺止殺,萬般罪孽,盡在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