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沒有當場處置李仲虔。
李仲虔被金吾衛帶走,投進廷獄中。
兩天後,鄭景過來看他:“朝中很多大臣為你求情。”
謝家滿門英烈,文昭公主香消玉殒,李仲虔為大魏南徵北戰,武功盡廢,大臣勸李德網開一面,說他因為胞妹的死才會一時失控,情有可原。
東宮這回罕見的安靜,沒有趁機落井下石。
鄭景打發走獄卒,問出心中疑問:“二郎,你當時真的想刺殺聖上嗎?”
他連金錘都舉不起來了,入宮赴宴前經過盤查,身上沒有武器,怎麼敢做出那樣的舉動?弓箭手萬箭齊發的話,他轉瞬就成了篩子!而且李德身負武藝,隻要一抽身就能甩開他。
李仲虔躺在幹草堆上,臉上沒什麼表情:“如果成功,那就同歸於盡。”
語氣平淡,絲毫不在意他的成功會帶來的驚天巨變。
鄭景倒吸一口涼氣,李仲虔真的想弑父!
他沉默了半晌,道:“可是你失敗了。”
李仲虔冷笑:“三郎,你以為我真的韜光養晦,他們就會放過我?”
鄭景眼神閃爍。
最是無情帝王家。
文昭公主死了,李德知道李仲虔不可能放下仇恨,不管他蟄伏還是像前晚那樣發瘋,李德都不會留下他這個隱患。君王多疑,李德會不計代價地為李玄貞掃清一切障礙,以避免李玄貞登基的時候時局動蕩。
李仲虔很清楚李德的心狠手辣,李德也深知他的性子,假如他真的韜光養晦,李德不僅不會對他放下戒心,反而會對他更加警惕,立刻下手除掉他。
Advertisement
李玄貞到底是個守諾之人,沒有急著加害他,李德卻不放心他,急著召他回京,想試探他。
所以他不如一搏。
反正最壞的結果不過是賠上性命而已。
他現在已經沒有什麼不能失去了。
鄭景幽幽地嘆口氣:“你已經嘗試過了,以後不要再動這樣的念頭,陛下敢放你回京,就不怕你再刺殺他。文昭公主的祠堂才剛剛建起來不久,陛下這次暫時不敢取你的性命……二郎,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這一次冒險,李德反而會對李仲虔放下心,一個心浮氣躁的皇子總比一個心機深沉的好對付,不過他也不能掉以輕心。
李仲虔望著牢室頂部潮湿的磚牆:“三郎,為我準備幹糧車馬。”
鄭景怔住:“你要去哪兒?”
李仲虔平靜地道:“去河隴。我會上疏請求去河隴。”
李德會順水推舟答應下來。
鄭景皺眉:“二郎……文昭公主已經不在了,胡人親眼看見的,河隴現在為北戎侵佔,形勢嚴峻。”
李仲虔輕聲道:“她死了,我也要把她帶回來,她膽子小,一個人害怕,我要帶她回家。我答應過她,不管她在哪兒,我都會找到她。”
鄭景覺得李仲虔完全是異想天開:在茫茫塞外尋一個人的屍骨,怎麼找得到?
他不知道該怎麼勸說李仲虔,想到死在塞外的七公主,他的心口像被針扎一樣,密密麻麻的疼。李仲虔是七公主的胞兄,隻會比他更痛苦。
但是李仲虔要怎麼找啊?
“你的武功……”鄭景欲言又止。
李仲虔面色不改:“拿不起金錘,我可以改拿長刀,改用短劍,改用槍……我曾經棄武從文,又棄文從武,幾支毒箭留下的損傷毀不了我。”
在沒有找到小七之前,他不會倒下。
鄭景長長地嘆口氣。
不管他說出多少勸阻的話,李仲虔聽不進去,他無法阻止李仲虔去塞外。
李仲虔的請罪書很快遞了上去,民間百姓聽說他要去河隴尋回李瑤英的屍骨,沒幾天就集齊萬言書,請求和他同行。
李德召李仲虔回京,本是為了幽禁這個兒子,見民意沸騰,權衡了一番,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真的要去河隴?”李德將信將疑。
鄭宰相回道:“千真萬確。”
李德凝望案頭的闢雍砚,出了一會神,道:“也罷。”
幾日後,李仲虔帶著幾個親兵,在士兵的押送下離開長安。
長史為他送行,哭著道:“老奴一定會照料好娘子,二郎,你要早點回來啊!不管找不找得到七娘,你都要回來!老奴一直等著你!”
李仲虔打發走長史,勒馬山道前,回眸看著東北方巍峨的宮牆。
可惜啊,他的身體還沒痊愈,不然那晚他可以捏死李德。
如果那晚不出手,繼續蟄伏,他其實可以找到更合適的機會。但是他等不了那麼久,從他蘇醒到現在,已經過了太久太久了。
小七孤零零在外面,他要先接她回家。
等找到小七了,他再回來報仇。
他已經戳破李德和李玄貞父慈子孝的假象,先讓他們互相猜疑、父子相殘,等他回來時,他要所有人付出代價!
李仲虔鞭馬馳過煙柳輕拂的灞橋,頭也不回地向西而行。
小七,別怕,阿兄來接你了。
……
八千裡之外,王庭。
白天在佛寺遇見海都阿陵,瑤英一夜沒睡好。
夢中,身著銀甲、肩披白袍的青年馳下山坡,義無反顧地衝向身著黑甲的北戎敵陣。
青年身陷重圍,力竭而亡,戰袍殘破。
對方的將領撥馬走到陣前,日光下,一雙細長的眸子泛著淺金色的光。
“阿兄!別去,別去……別遇見海都阿陵……”
瑤英驚醒過來,渾身戰慄。
她改變過李仲虔的命運,兩年前,他本該死在和海都阿陵對敵之時,那時,她想辦法讓他避開了塞外。
現在,阿兄一定來找她了,他會不會以為她還在海都阿陵的營地裡,直接去北戎找她?
瑤英起身洗臉。
她得早點送出自己在王庭的消息,早日回到中原。
窗外嘰嘰喳喳一片說話聲,親兵又早起練拳了。
瑤英聽著他們的打鬧聲,笑了笑,推開窗。
謝鵬、謝衝立刻一窩蜂衝上回廊,七嘴八舌地道:“公主,昨天的辯經大會,法師贏了!”
瑤英早就猜到曇摩羅伽會贏,一點都不覺得意外。
謝衝撫掌笑道:“北戎的海都阿陵特意帶了十幾個高僧過來,從中午到天黑,十幾個人輪流和法師辯論,法師還是贏了!”
他們沒去看辯經大會,隻從其他人那裡聽說了結果,這會兒卻一個個像看過大會似的,搶著告訴瑤英每場比賽的結果。
瑤英倚在窗邊,看他們繪聲繪色講述法會的盛況,心裡漸漸平靜下來。
這裡是曇摩羅伽的王庭,她不用害怕。
瑤英抖擻精神,問謝衝:“有人問起僧人的法衣嗎?”
謝衝撓了撓頭皮:“還沒有。”
謝鵬的腦袋伸了過來:“公主,要不要換個法子?”
瑤英微笑:“不急,辯經大會才剛剛結束。”
親兵們響亮地答應一聲,正想繼續和瑤英討論法會上的事情,餘光瞥見謝青高大的身影出現在回廊前,嗖嗖幾聲跳進院子繼續練拳,滿院子的喊聲。
瑤英搖頭失笑,問謝青:“打聽清楚了?”
謝青頷首,道:“海都阿陵是北戎使團的副使,住在城南的驛館裡,使團一共有三十二人,他們是來參加辯經大會的。一開始的副使人選另有其人,他們臨時換了人。”
瑤英眉頭輕蹙。
難怪阿史那畢娑不知道海都阿陵會出現在佛寺。
謝青繼續道:“海都阿陵出入都有人跟隨,沒有單獨走動,也沒有怪異舉止。”
瑤英抿了抿唇,決定北戎使團沒走的這段時間都不出門了。
畢娑天天過來探望她,請她出去遊玩,她說明緣由,畢娑隻得罷了,過了兩天,興高採烈地過來:“北戎人都走了!”
瑤英仍然不放心。
海都阿陵來一趟北戎,隻是為了考驗一下曇摩羅伽的佛學造詣?
她接著派謝青出去打聽,直到聖城不再出現北戎人的身影,這才敢偶爾在阿史那畢娑的陪同下出宮露面。
這天,瑤英盼望的人終於登門了。
謝衝激動得左腳絆右腳,衝進院子,大聲道:“今天有人問起那天佛寺僧人穿的法衣!”
瑤英吐了口氣,“好了,王宮庫房裡剩下的那幾大車綢緞,都可以賣了。”
辯經大會觀者如堵,是聖城一大盛事,法會上的僧人所穿的法衣是她送的,當各個城邦的貴客看到那些金光燦燦、華美晶瑩的法衣,肯定會問起法衣是怎麼裁制的。
瑤英等的就是今天。
第52章 鋪子
晨曦初露,給天際處層巒疊嶂的雪峰鍍了一層燦爛金裝,蒼鷹從湛藍晴空拂過,留下輕淡如浮雲的掠影,晨鍾剛剛響了三遍,聖城南面的坊市已經熱鬧起來,人頭攢動,熙來攘往。
瑤英身著一身對獸卷草紋彩幔紗裙,臉上蒙了面紗,在阿史那畢娑的陪伴下走進坊市。
坊市的主街並不算長,但是客商雲集,兩邊擠滿密密麻麻、鱗次栉比的鋪子,花花綠綠的毡簾裡站滿了人,簡直找不到插腳的地方,不同膚色,操著不同語言、身著不同服色、來自不同部族的商人來往其間,西域各國的貨物在此交匯售賣,和長安的坊市相比,另是一番繁華熱鬧。
人聲鼎沸,粟特語、胡語的叫賣聲中夾雜著清脆悅耳的駝鈴聲。
瑤英一路走,一路細看,各家鋪子販賣的大多是珠寶、皮毛、香料、綢緞、毡毯,琳琅滿目,樣樣精美,看得人眼花繚亂。
不過她發現來自中原的貨物並不多。
阿史那畢娑和她解釋:“通往中原的商路不僅崇山峻嶺,遍布沙漠,旅途艱險,而且這些年兵禍連連,通向中原的商道已經荒廢,一般的商隊不敢輕易冒險。這裡的商人大多走三條商道,北道向北翻越天山,過碎葉城,經康國,史國,拉伊,最遠到達拂林,中道沿著沙漠邊緣往西,從龜茲、疏勒到犍陀羅,再往北至康國或往南去天竺,南道沿著沙漠南緣,經樓蘭、且末、於阗、莎車,至疏勒。”
“到達天竺以後,一部分商人南下,經曲女城、王舍城,至吐蕃,或從骠國至永昌,就能抵達中原的南境。另一部分從海路,繞過天竺,和經過幾個月的海上航行到達此處的中原商人交易,那些商人大多來自中原南部的廣州、明州、揚州等地。”
瑤英聽得感慨不已。
畢娑說的三條商道其實和從前絲綢之路的西邊路線完全重合,隻是起點那一段從中原長安到敦煌、玉門關這條路徑被切斷了,因為中原早已失去對河隴一帶的控制,道路梗絕,往來不通。
商人能夠不畏艱險,穿越橫貫東西大陸的茫茫沙漠和連綿的雪山,打破天塹,來往於中原和拂林,自然不會因為商道受阻而輕易氣餒,隨著造船業的興盛,越來越多的商人選擇載重量巨大、成本較低的海上航行來進行貿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