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失去唐盈的李德當然後悔,他一夜白頭,雷霆大怒,將所有怒火全都撒到謝滿願和李仲虔身上。
唯有一個人,從沒問過李德後不後悔。
他冷靜地替謝滿願整理了行裝,將她送走避禍,要求李仲虔棄武從文,從此專心研讀書卷,一輩子都不要再碰一下那對擂鼓瓮金錘。
忙完一切後,他回到荊南,再也沒踏出荊南一步。
最後死在了荊南。
這世上唯一懂李德的人死去了。
這世上他唯一真心愛過的女人也化成了枯骨。
他唯一偏心疼愛的兒子反復無常,陰鬱深沉,日後羽翼豐滿,必定會殺了他這個父親,為他母親報仇。
李德知道,自己這一生都將因為唐盈的死而負疚痛苦。
但他不後悔。
魏軍收復了大半江山,魏朝立國,假以時日,他和他的子孫一定能完成統一山河、威服四海的大業。
河清海晏,國泰民安。
這條路注定艱難,也注定孤單。
他可以一個人走下去。
即使結果是眾叛親離、孤寡一生。
為君者,本就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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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翻開一份奏疏:“朕今天才知道,所有兒女中最懂朕的人,居然是七娘。”
太監眼底掠過一絲歡喜:聖上這是要好好待七公主了?
李德將他的神色盡收眼底,目露嘲諷。
他即將下旨讓七娘和親降番。
若七娘不是謝滿願的女兒,不是李仲虔的胞妹,就憑她的這份通透,他或許會把她留在身邊。
可惜她是。
他不會給李玄貞留下任何隱患,七娘越了解他,他越不能留她。
……
瑤英昏睡了一天一夜。
翌日早上,東宮派人過來探問消息,被揮舞著長矛的中郎將徐彪趕了出去。
半個時辰後,李玄貞親自來了。
胡長史攔在門前,冷笑:“太子殿下可否等我們貴主能下地了再來?”
李玄貞眉頭輕擰。
魏明站在他身後,笑著問:“七公主果真病得很重?某略通醫理,不如就由某為公主看看脈象。”
剛剛談好了交易李瑤英就病了,這病怎麼來得這麼古怪?
長史雙手緊握成拳,滿臉憤恨,正想破口大罵,身後傳來開門聲。
謝青拉開了門,眼神示意他不必阻攔。
長史咬了咬牙,讓出道路。
李玄貞踏進裡間,聽到魏明聳鼻輕嗅的聲音。
屋中沒有藥味。
魏明小聲說:“果然古怪!七公主一定是在裝病……”
他說得十分篤定。
但是當他的目光落到半靠在床榻之上的李瑤英時,語氣立馬變得不確定起來,慢慢收了聲音。
瑤英面色蒼白,雙唇微青,沒有一絲血色,看著確實像是重病的樣子。
魏明心裡泛起嘀咕:七公主真病了?
李玄貞站在腳踏前,離床榻很遠的地方,視線在瑤英臉上停留了片刻。
日光漫進屋中,被鑲嵌刺繡山水人物圖屏落地大屏風細細篩過,籠在他肩上,溶溶的金光裡,他俊朗的面孔隱匿在一片半明半暗的光影之中。
一雙狹長的鳳目,冰冷黑沉。
瑤英神思恍惚,和李玄貞對視了片刻,忽地輕聲喚:“阿兄……”
屋中眾人怔了一怔。
瑤英微微細喘,目光落在李玄貞的臉上,低聲喃喃:“阿兄回來了。”
長史低頭抹淚。
李玄貞沒有作聲。
謝青上前一步,躬身道:“公主,這是太子殿下。”
瑤英神情有些迷茫,呆了一呆,眼底的迷惘空濛之色一點一點褪去,雙眸黑白分明,秋水潋滟。
她看著李玄貞,慢慢認出他來,神色漸漸變得冷淡。
“長生哥哥,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這一聲嘆息似有若無,仿佛隻是李玄貞的錯覺。
他抬起眼簾,心底好似被人輕輕投下一塊石頭,蕩開一圈一圈的漣漪。
等他回過神時,瑤英已經清醒過來,恢復了一貫的神色,淡淡地道:“我已經向聖上稟明代嫁之意,過幾日詔書就會頒布下來,太子殿下不必擔心我出爾反爾。”
她說話有氣無力,聲音聽起來又嬌又柔,卻透著一種疏離之意。
李玄貞沉默地看著她。
魏明忍不住道:“某鬥膽,請公主給出一份可以當憑證的信物,否則飛騎隊不會踏進黃州一步。”
瑤英嘴角輕翹,譏諷地道:“這份信物想必是要送去葉魯酋長手中的吧?”
他們怕她反悔。
魏明皮笑肉不笑地道:“公主冰雪聰明。”
依他的主意,東宮不該救李仲虔,但是李玄貞鐵了心要救朱綠芸,他權衡了一番,覺得這樣也好,七公主遠嫁和親,李仲虔失了臂膀,也就不足為慮了。
說不定李仲虔到時候衝冠一怒,自取滅亡……那就更好不過了。
魏明來王府,就是為了找李瑤英要一份信物,讓她沒有反悔的餘地。
長史氣得渾身直哆嗦:公主都病成這樣了,他們居然還來逼她!
瑤英面色平靜,輕輕咳嗽了一聲,看向床榻邊的一隻小匣子。
謝青會意,拿起匣子遞給魏明。
魏明接過匣子打開,看了看,面露喜色。
匣子裡有封瑤英的親筆信,還有她的隨身佩飾,這些東西足夠充當信物。
瑤英掩唇咳嗽,望著李玄貞,虛弱地道:“殿下可滿意了?還是說,殿下非得馬上把我送到葉魯酋長的床上才放心?”
嬌軟的語氣,卻是最辛辣的質問。
這一句讓魏明都皺起了眉頭,尷尬地笑了笑,“不打擾公主修養了。”
他看一眼李玄貞。
李玄貞挪開了視線,轉身就要走。
長史雙目圓瞪,大喊:“等等!你們的信物呢?誰知道你們會不會遵守諾言?公主的信物給你們了,你們也得拿出信物!”
魏明眉頭緊皺,看向李玄貞。
李玄貞回頭,盯著瑤英看了一會兒:“你想要什麼憑證?”
瑤英一笑,氣若遊絲,雙眸卻清亮有神:“太子殿下一言九鼎,何須憑證?”
魏明愣了一下,面色發窘。
李玄貞薄唇輕抿,眼底暗流交錯,站了一會兒,轉身出去了。
長史立刻吩咐侍女掛上簾子,奔到床榻前,憂心忡忡地道:“貴主,真的不需要找太子討要一份信物嗎?萬一太子不守信用怎麼辦?”
瑤英喘了幾口,搖搖頭。
“太子不會毀約。”
李玄貞答應救誰就一定會做到,即使那個人是他的死敵,這一點她不擔心。
……
出了王府,魏明建議立刻將李瑤英的信物送去葉魯酋長下榻的宅邸。
“這樣一來,七公主想反悔也不行了。”
李玄貞沒說話,伸手扣住匣子。
魏明吃了一驚,抬起頭。
李玄貞道:“先留著,等黃州那邊有音訊了再說。”
魏明眼神閃爍了一下,低頭應是。
回到東宮,僮僕過來稟報:“殿下,娘子等您多時了。”
李玄貞換了身衣裳,去內院見鄭璧玉。
鄭璧玉一臉憂愁:“殿下,真的隻能讓七公主代嫁嗎?別人行不行?”
李玄貞揉了揉眉心,“不行。”
鄭璧玉咬了咬唇,眼圈微微發紅:“七公主隻有十四歲!她是你的妹妹,雖然不同母,也是你的手足,殿下,你怎麼能讓七公主代朱綠芸受過?若是聖上執意要和親,也就罷了。可這樁婚事是朱綠芸自己挑起來的,你不該拿這個和七公主做交易!”
李玄貞霍地抬起頭,目光冰冷,聲音發沉:“不是她,就得是芸娘,你很想看著芸娘和親?”
鄭璧玉一怔,秀麗的面孔霎時盈滿慍怒之色:“殿下是什麼意思?殿下以為我阻止你,是為了讓朱綠芸遠嫁?”
李玄貞垂眸不語。
鄭璧玉身上直抖,氣得一時說不出話。
片刻後,她笑了笑,不無譏諷地道:“殿下,妾身是鄭氏嫡女,自幼詩書燻陶,以女德揚名,這些年殿下為了朱綠芸屢屢做出不合時宜的舉動,妾身確實有埋怨之語,但妾身從未妒忌過朱綠芸。妾身是殿下的妻子,殿下憐愛誰,妾身也會和殿下一般憐愛照顧她,隻求她能讓殿下快活舒心。”
李玄貞目光發直,幽幽地道:“太子妃素來賢惠……那你又為何為七公主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