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朱氏急於擺脫世家的掣肘,試圖以改革吏治、提拔寒門、大力推舉科舉制來打壓世家,結果被世家架空,末帝是昏君,激化矛盾,挑起戰爭,導致民不聊生,各地起義不斷,但是真正滅亡朱氏的是反叛的世家。”
若不是因為各地雄踞一方的世家豪族紛紛起義,末帝怎麼會被迫南逃,最後死於叛臣之手?
瑤英望著李德:“阿耶,你和謝家達成盟約的那一刻,就已經想好了該怎麼打壓謝家。就算沒有唐皇後,我阿娘還是會被你冷落,我阿兄注定得不到你的喜愛。”
李德收起似笑非笑的神色,半晌沒有吭聲。
瑤英對上他看不出喜怒的深沉目光,眸光如一池靜水:“聖上,這些賬,您打算怎麼還?”
一道明耀的光束漫過直棂窗,落進幽暗的大殿裡,籠在瑤英身上。
似靜夜沉沉,浮光靄靄,滿樹梨花綻放在月光溶溶的夜色之中。
人間天上,銀霞通徹。
李德看著瑤英,忽然想起一個人。
第25章 二更
謝青在兩儀殿前等了很久。
雲浮金闕,獸爐蒸香。
朱紅宮門裡傳來腳步聲,他立刻拔步登上石階,迎上前。
瑤英步履蹣跚,拖著沉重的腳步踏出大殿。
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諾。
作為交換,李德也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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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英從沒指望一番控訴就能喚醒李德的良知,她離開東宮之後立刻進宮,為的是搶在李玄貞進宮之前和李德做一場交易。
遠嫁和親必然會賠上性命,既然活不久了,不如再做一筆買賣。
和李玄貞交易,是為了讓飛騎隊救出李仲虔。
和李德交易,則是為李仲虔回京以後打算。
大概是震驚於瑤英的果決,離開前,李德突然看了她許久,指了指龍案前一塊有磨損痕跡的地磚:“七娘,你看。”
他環顧一圈。
“這座大殿被燒毀過,前朝的後宮妃嫔就是被關在這裡,一把火燒了個幹淨,到處都需要修補,瓦要換新的,地磚要重新鋪,太極殿必須重新起地基……。”
朝臣多次奏請整修宮殿。
李德批示:“儉以養性,靜以修身,新朝初立,不宜大興土木。”
他厲行節儉,令各處正在興修殿宇的工程停工,隻命宮人將宮室內部重新粉刷了一遍就搬入居住,下令禁止各地進貢奇珍異寶,尤其是那些所謂的祥瑞。
皇帝儉樸,朝臣自然不好大肆鋪張,世家豪族之間剛剛興起的奢靡攀比之風很快就被壓了下去。
李德道:“七娘,誰不喜歡鮮衣華裳?誰不喜歡恢弘氣派的殿宇?朕不是苦修的和尚,朕也愛奢侈享受,朕也想住高大敞亮的屋宇。”
他頓了一下,話鋒一轉:“可是朕是皇帝。”
還是一個在群雄並立的時代登基不久的皇帝。
遠遠還不到享受的時候,身為君主,他必須以身作則。
他是皇帝,他必須事事謹慎,他必須提防所有的人,他必須運用一切可以運用的手段來平衡朝堂。
瑤英語氣平靜:“舅舅曾對阿兄說過,有些人目光短淺,隻能看到一時的富貴,有些人目光長遠,看到的是幾年後,幾十年後,甚至是幾百年,幾千年。舅舅自小體弱,想平定亂世而不得,他和聖上一見如故,志趣相投,他說,聖上看到的就是幾十年後,幾百年後。”
當年蠻族南侵,世家紛紛逃往南方避禍,朱氏一族冒著滅族的危險毅然留下,守護無處可逃的百姓。
朱氏立國時,民心所向,眾望所歸。
然而這個在滿目瘡痍中建立起來的王朝隻強盛了一代就迅速衰落,最終徹底滅亡。
謝無量和李德曾經就此有過爭辯。
李德認為,前朝滅亡,根本原因不在民亂,不在末帝昏庸,而是世家豪族之間的互相爭鬥,是腐敗的吏治。
朱氏曾經試圖挽救王朝,他們大力提拔寒族,改革吏治,推廣科舉,激起世家的警覺,朝堂內鬥不斷,皇室子弟互相傾軋,引發幾王之亂,繼位的君王一個比一個殘暴昏聩,天下大亂,改革一敗塗地。
李德說,若他登基,絕不會輕易向世家妥協,他會鞏固皇權,收攏兵權,讓寒族壓制世家,不讓前朝的幾王之亂重演。
世家已經無法阻擋寒族的崛起,他們早就該順應時勢,謀求其他方法保全家族利益。
謝無量憂國憂民,有著和李德一樣的長遠目光,他深知家族對權力的壟斷,也明白隻要世家再次主掌朝堂,必定和皇權之間有一場曠日持久的暗鬥,而暗鬥帶來的必然結果就是動蕩不安。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新的魏朝,必須在建立之初就打下牢固的根基,掃平所有威脅,徹底改革吏治,避免前朝的弊病。
如此,才能長治久安,讓百姓得以居安樂業,遠離戰火。
謝無量身體孱弱,不能像祖輩那樣奔赴戰場殺敵,但是那絲毫不影響他為平定亂世積極奔走。
隻要能讓百姓過上富足安樂的日子,他不介意去輔佐別人。
他見過一個又一個割據一方的豪傑,最終遇到了李德。
謝無量對李德寄予厚望,認為李德雄才大略,深謀遠慮,會是那個結束亂世的明主。
於是,即使深知李德本性,即使預見到將來兔死狗烹的結局,謝無量依然選擇給李德一個合作的機會。
他不怕被鳥盡弓藏,隻求李德善待自己的妹妹。
瑤英望著層巒疊嶂的屏風前漫進殿內的燦爛光暈,臉上沒有一絲波瀾。
“聖上,舅舅將你引為知己,即使你借著冷落謝家來警告其他世家,他也沒有抱怨過什麼……可惜他其實根本沒有認清你,他以為你一定會記得對他的承諾,好好照顧我阿娘。”
瑤英聲音一低,“舅舅肯定沒想到,你居然連這個最簡單的承諾都做不到。你也有私心,你無法面對唐皇後的死,無法化解長兄的恨意,遷怒於我阿娘和我阿兄。”
東宮針對李仲虔,李德難道不知情?
他知情。
他沒有出手幹預。
李玄貞為母仇所困,謝貴妃和李仲虔母子就是李德用來打磨李玄貞的磨刀石。
他無法掩蓋對身邊的人的無情無義。
李德沉默。
瑤英接著道:“我在荊南收治流民,開辦書館,刊印書冊,讓更多的寒門子弟能讀得起書……可是我不敢讓聖上知道這些,因為我知道,即使我所做的事情是利國利民之舉,聖上也不會因此嘉獎我,聖上隻會懷疑我別有用心,進而懷疑到我阿兄身上。”
“聖上,我雖然是女子,也懂得家國河山之重,但我並不認同聖上對我阿娘和阿兄的種種不公,不認同聖上用滿門忠烈的謝家來警示其他世家。”
一代君王,連忠烈之士都要算計,讓他們含恨與九泉之下,天下百姓又會怎麼對待英烈之士?
舍己為公、奮不顧身的英雄豪傑不該被如此輕慢。
李德不配為她和李仲虔的父親。
也不配為謝無量的知己。
瑤英說完,迎著燦爛的光照,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剛走出大殿,強撐著積攢的力氣如潮水般盡數褪去,兩腿發軟,頭重腳輕。
瑤英不禁輕輕戰慄起來。
謝青的手隔著輕薄的衣衫攙住她的手臂:“貴主,我扶著您。”
瑤英定定神,靠著謝青的攙扶,一步一步走下長階。
廣場上灑滿熾烈的日光,風聲呼嘯而過,送來一陣陣檐鈴清響。
“阿青,我要嫁去葉魯部了。”
瑤英抬頭,望著萬裡無雲的晴朗碧空。
“我會為你寫一封薦書,你可以去投軍。軍中正是用人之際,你武藝高強,以後一定能在軍中嶄露頭角。”
謝青扶著瑤英,姿態恭敬,面無表情地道:“我是公主的護衛,公主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瑤英抬眸看他:“你就不怕一去不回?葉魯部遊牧而居,以遊蕩搶掠為生,我這一去,這一生都不會回來了。”
草原之上比中原更加動蕩,更加野蠻,部落之間互相殘殺,葉魯部落現在強盛一時,轉眼就會敗在其他部落鐵蹄之下,消失得幹幹淨淨。
她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謝青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平靜地道:“那便一去不回。”
瑤英笑了笑。
出了廣場,瑤英抖得更厲害了,臉上浮起密密麻麻的虛汗,牙關咬得咯咯作響。
謝青二話不說,直接抱起她,將她從頭到腳裹在披風之中,護在懷裡,護送她回王府。
長史看到疼得不停顫抖的瑤英,老淚縱橫。
瑤英攥住長史的手,斷斷續續地囑咐:“胡伯……我沒事……三天之後我就好了,你派人去把我阿娘接回來……”
長史哭著點頭。
“就好了……”瑤英蜷縮成一團,“很快就好了……阿娘和阿兄以後安全了……”
她沉沉睡去,嘴角微微翹起。
第26章 不後悔
太監總管跪在龍案前,往狻猊香爐裡添了幾片綠絲鬱金,香煙氤氲,淡淡苦香浮動流淌。
李德望著瑤英離開的方向,出了一會神,忽然問:“你覺不覺得七娘很像一個人?”
太監放下鎏金銀勺,小心翼翼地答:“七公主國色天香,有幾分聖上年輕時的風採。”
若說看眉眼,七公主誰都不像,諸位皇子公主中,隻有她是一雙又大又修長的媚眼。
李德嘴角扯了一下,“富年,你說這世上最懂朕的人是誰?”
太監斟酌了一會兒:“自然是先皇後。”
李德臉上笑出細密的皺紋,鳳眸閃過惆悵之色。
他這一生隻愛過唐盈一個女人,但是唐盈從來不曾懂他,她要的是一個一心一意的丈夫,一個溫馨圓滿的家,而不是一個帝王。
“這世上最懂朕的人是謝無量。”
太監臉上有驚詫一閃而過。
李德明白太監心裡在想什麼:既然謝無量最懂您,您怎麼對謝貴妃和她的兒女如此冷淡?
就像唐盈當年一次次質問他一樣:郎君愛我敬我,為何還要娶其他女子?
因為他不僅是李德,還是無數將士效忠的魏郡大將軍。
唐盈死後,很多人問李德:後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