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戶之家倒是不必為銀錢發愁,可是他們家中也沒有多少藏書,想湊齊一套四書都難,更別提那些珍貴的大儒之作。好不容易費盡千辛萬苦得到一本錯誤百出的抄本,身邊沒有可以請教的師長,書讀百遍也未必能正確理解其中的意義。
屋中幾人都是寒門出身,頭懸梁錐刺股,歷盡艱辛才走到如今,而他們因為出身所限,不可能身居高位,永遠隻能屈居世家子弟之下。
這世上,大概隻有他們能看懂謝家紙,謝家藏書樓背後的深遠意義。
讓學識得以在民間流傳,讓平民百姓可以用得起紙張,可以買得起書本,可以不花分文就能看遍謝家收藏的所有藏書。
造福萬民,功在千古!
眾人神色,難掩激動之色,“這些果真是七公主的主意?”
魏明點點頭:“謝家嫡支已經斷絕,他們行事低調,沒有大肆宣揚,我也是花了半年才查出來下令開放藏書樓的人是七公主,主持撰寫農書的人也是七公主,她命人在荊南設了一座書坊,每天有一千人收集整理書目、撰寫文章。”
眾人交換了一個震驚的眼神。
秦非面露疑惑之色,既然長史知道七公主做了這麼多造福百代的好事,為什麼還要害七公主?
他撓撓腦袋,道:“七公主有慈悲心,心系天下,不讓須眉,我們更不應該讓她代嫁。”
其他幾人紛紛向他投來同情的一瞥。
魏明懶得理會他,看著其他幾個人:“前不久宰相府春宴,二皇子為七公主購置了一盆牡丹花,花了數萬金,我故意將風聲放出去,果然有人罵二皇子奢靡。七公主收下了花,春宴當天,她沒有出席,卻派人把花送去了宰相府競爭花王,最後那盆花獲勝,七公主把花賣給了一個豪商,賣花的錢,七公主全都用來安置流民。第二天,彈劾二皇子的折子就少了一半。”
他停頓了一下。
“七公主看似嬌柔賢淑,實則心機深沉,又乃國色,她出一趟宮,世家子弟爭相追逐,日後將有多少朝官是她的裙下之臣?”
魏明神色鄭重。
“七公主必為我等心腹大患,她在二皇子身邊一天,二皇子就多一分勝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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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既然可以一箭多雕,同時除掉七公主和二皇子,為什麼不讓七公主代嫁?
眾人沉默。
秦非不吱聲了。
魏明轉身,朝李玄貞站著的地方拱手:“殿下,這一次您不能再心軟了。”
李玄貞沉默了很久,耳畔響起那道嘶啞的囑咐:“為阿娘報仇……長生奴,為阿娘報仇……”
寒意湧遍全身。
他站在幽暗的角落裡,點了點頭。
魏明大喜:“我這就去安排!”
太子終於能對七公主狠下心腸了。
……
這日,瑤英正對鏡挽發,王府外忽然來了兩個太監。
“貴主,聖上召見。”
第17章 酋長求娶
瑤英跟在太監身後,緩步登上苔痕斑駁的長階。
寒星初落,晨曦薇露。
報曉的鍾聲響徹整座殿堂。
朱紅的直棂窗裡隱約透出搖曳的燭光,李德勤於政事,幾乎每天都會召見政事堂的大臣議事,內殿的燭火徹夜不熄。
太監進殿通報。
瑤英立在丹墀之上,回首遙望遠處半山腰上矗立著的恢弘宮殿,如初雪般潔白的臉龐上沒有一絲表情。
宮城東北角層巒疊嶂,樓臺殿閣坐落其中,檐牙交錯、鱗次栉比,琉璃瓦上浮動著清冷的潋滟輝光。
那是前朝末帝為避暑修建的離宮。太極宮地勢低窪,一到夏季,潮湿悶熱,日照不夠的角落裡爬滿湿漉漉的青苔,離宮建在山腰之上,雄偉壯麗,軒敞疏朗,更適宜居住。
瑤英心裡暗暗盤算:等婆羅門藥的事情查清楚了,得想辦法把謝貴妃挪到離宮去住。
太極宮太悶熱,離是非太近。
一陣潮湿晨風拂過,涼意透骨,瑤英不禁打了個激靈,攏了攏肩上的月白地折枝番蓮夾缬陂巾。
太監走了出來,請她入內。
天已經大亮,殿中角落的鎏金燈樹上仍然燃著數支蠟燭,李德坐在龍案前翻閱奏章,鬢發蒼白,像在幽暗中靜靜綻放的曇花,周身縈繞著一種幽寂的清華。
瑤英走上前。
李德看著案上展開的奏章,道:“再過幾天就是佛誕,貴妃不能理事,由太子妃主持佛誕法會。福康公主不日就要下嫁葉魯酋長,太子妃要為福康公主送嫁,照應不過來,你去協助太子妃主持法會。”
瑤英怔了怔,她還以為李德叫她來是要問謝貴妃的事。
李德吩咐完事情,也不在意瑤英是什麼反應,揮揮手示意她退下。
瑤英不想和東宮有什麼牽扯,可是她知道李德既然把她當面叫過來囑咐,就不會允許她找借口推託,隻能平靜地應了聲是,退出內殿。
宮中品級最高的謝貴妃不能管理宮務,許多典禮都是由太子妃鄭璧玉出面打理。佛誕法會的儀式設在麟德殿,經案香盤金佛已經布置好了,鄭璧玉怕還有錯漏之處,親自在那邊看著宮人灑掃宮室。
瑤英到了麟德殿,問鄭璧玉需要自己做什麼。
鄭璧玉含笑道:“不敢讓七娘勞累,朝中命婦都會出席這次法會,七娘幫著應酬她們就是幫了我的大忙。”
瑤英和李玄貞關系尷尬,卻從未和鄭璧玉起過嫌隙,點點頭,道:“阿嫂吩咐便是。”
鄭璧玉確實忙得暈頭轉向,兩人還沒說幾句話,不斷有人進殿找她請示事情。
瑤英在一旁聽了幾句,發現他們問的都是福康公主的事,心中暗暗納罕:鄭璧玉在為朱綠芸準備嫁妝。
許嫁風波就這樣塵埃落定了?
瑤英不動聲色。
回到王府,長史向她稟報:“貴主,福康公主的出降大禮已經定下日子了,就在三個月後。”
瑤英疑惑地問:“東宮沒動靜?”
長史道:“東宮長史送了不少美人畫像和金銀財寶給葉魯酋長,勸說葉魯酋長另娶,酋長沒有答應。”
葉魯酋長不傻,朱綠芸身份不一般,他既然已經胡攪蠻纏得罪中原王朝了,自然要娶一個分量最重的公主。
看來朱綠芸這一次自作自受,真的要遠嫁草原。
瑤英仍然覺得不安。
第二天,謝青送來李仲虔的信。
瑤英看了哥哥的信,心裡感覺踏實了點,連夜寫了回信。
接下來的日子裡,京中一片風平浪靜。
鄭璧玉知道瑤英不可能踏進東宮一步,有事情找她商量都是請她去麟德殿,態度大方坦然。
饒是如此,謝青仍然不放心,每天跟在瑤英身邊,幾乎寸步不離。
他體格健壯高大,往那裡一站,巍峨如山。
鄭璧玉的侍女委婉提出:太子妃是東宮婦,謝青是外男,他應該回避。
謝青硬邦邦地道:“我是七公主的扈從,絕不離開公主一步。”
侍女氣得倒仰。
鄭璧玉沒有說什麼,她知道謝青出了名的愚忠,隻要李瑤英一聲令下,他問都不問一句就會堅決執行,哪怕李瑤英命他自盡,他都會毫不猶豫地舉刀自刎。
轉眼到了佛誕法會這日。
瑤英前晚住在宮裡,早上天不亮就起身張羅。
鄭璧玉濃妝豔抹,鈿釵禮衣,站在內殿指揮宮人,看到頭戴蓮花冠,一身銀紅衫、碧襦裙的瑤英,笑著道:“七娘容色傾城,無需盛裝也把別人都比下去了,不過今天是法會,七娘是不是穿得素淨了點?”
瑤英滿不在乎地道:“佛家法會,何須豔飾?”
鄭璧玉搖搖頭,叫來幾個宮女,硬把瑤英按在銅鏡前,給她抹胭脂,畫黛眉,貼翠鈿,描檀暈,點唇脂。
瑤英本就姿容出眾,這一番打扮,少了幾分少女稚氣,眼波流轉,說不盡的嬌豔鮮妍。
宮女被她的容色所攝,安靜了一瞬。
鄭璧玉也不由得暗暗感嘆,難怪京中那幫紈绔子弟暗地裡說七公主是第一美人。
她回過神,拿起竹剪子絞了一朵半開的牡丹花簪在瑤英鬢旁,又拈起一支金鑲玉四蝶步搖花釵給瑤英戴上。
命婦陸續乘車入宮,瑤英前去應酬。
宰相夫人拉著她的手不放:“春宴你不來,過一陣子我舉辦茶宴,劍南的蒙頂石花,常州的陽羨,都是好茶,你一定要來!”
瑤英笑著應了。
說笑了一番,宮女找了過來:“貴主,大慈恩寺的主持到了。”
瑤英問:“太子妃呢?”
宮女道:“殿下正和大長公主說話,請貴主先過去,她隨後就到。”
瑤英回首,掃一眼廊下。
守在階前的謝青立刻領會到她的意思,大步走到她身側,緊緊跟在她身後。
……
法會還未開始,命婦齊聚在側殿吃茶,滿殿珠圍翠繞,花枝招展。
鄭璧玉回頭看了好幾眼,沒找到李瑤英的身影,問一旁的宮女:“七公主呢?”
宮女指指北邊:“七公主往那邊去了。”
鄭璧玉蹙眉:七公主為什麼突然離開?
……
麟德殿外,李玄貞站在階前,負手而立,俊秀面孔上籠了薄薄一層淡金色日光。
階下傳來陣陣豪爽的大笑,肩披發辮、身穿花邊胡袍的葉魯酋長在一行人的簇擁中走進麟德殿的前殿。
李玄貞立在風口處,寬大衣袍被風灌滿,目送葉魯酋長的背影消失在朱紅宮門裡。
秦非站在他身後,臉上神情掙扎:“殿下……七公主……七公主畢竟是您的妹妹。”
雖然不是同胞妹妹,那也是有血緣的妹妹。
李玄貞薄唇緊抿。
秦非小聲嘟囔:“屬下不該多嘴,可是屬下覺得魏長史的法子實在太陰損了,怎麼能這麼算計一個小娘子呢?依屬下的主意……”
李玄貞霍然轉身。
秦非嚇得一蹦三尺高,沒說完的話全部咽回肚子裡,一聲不敢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