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些年為了攬權,已經樹敵太多,放棄了溫和自保之道,行事處處用狠,沒有給自己留任何後路。支持她的人多,反對她,想扳倒她的人更多。一旦她放手,就會立刻遭到反噬,不會有什麽好結果的。放手就是死,她從來沒指望過有一天放棄權力,還能安度晚年。
拓拔宏隻是初執事,但很快他的力量就會成長起來了。那些反對她的人自動往拓拔宏身邊靠攏。要對付一個掌權的上位者,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支持另一個人上位。
不管她心裏願不願意,也不管拓拔宏願不願意,他們母子現在,已經是敵人了。
她需要一個小皇帝,用他的名分來支撐自己的權力,但她不需要一個和自己旗鼓相當,勢均力敵的政敵。
她寧願他是個孩子。
如果他是個孩子,她會疼他,保護他,可他長大了,這關系就不是那麽好處了。
她想廢掉拓拔宏,可是又難以實現。廢掉拓拔宏,她從哪去另立一個新君,就算另立一個,如果不聽話,興許還不如拓拔宏。
卻是無法子的。
楊度、穆泰,李沖等人,皆是太後的親信,得知太後有意廢拓拔宏,皆入宮來勸阻。楊度說:“皇上自小由太後撫養大,對太後素來孝順,平日裏處事也溫柔婉順,並未犯什麽過錯,一向深得朝臣之心。拓拔翰等人謀反,皇上也不知情,太後這樣懲罰他,怕是不太合適。”
馮氏姐妹,馮珂,馮綽,還有馮誕馮仁,兄弟幾個,也都害怕了,來宮中求她:“太後,這件事跟皇上無關,太後就原諒他吧。皇上已經在那裏跪了一天了,一口飯也沒吃,一口水也沒有喝。”
馮珂有些擔憂說:“我怕他受不住……姑母,你就不要遷怒他了。”
太後靠在榻上,閉目道:“我也在這一整天,一口飯也沒吃,一口水也沒有喝。怎麽沒有人來過問我。”
馮珂不安道:“姑母……”
太後道:“你們不用勸我了,凡事我心中有數。”
“可是皇上他……”
“不要來打擾我。皇上雖然是我親手撫養,我同他感情更親過你們。可他姓拓拔,咱們姓馮,你們跟他不是一家人,他跟我也不是一家人。隻要我在一天,你們就能享榮華富貴一天。都回去吧,我累了。”
Advertisement
楊信在一旁聽著,等他們都離去了,小心勸太後道:“太後既不忍心廢他,又何必這樣傷了感情,弄得互相都不高興。”
太後道:“早晚要傷的,他的心大了,我管不了了。”
楊信不敢多說,緘口為上。
馮憑夜裏也沒用飯。
拓拔宏還在鴻德殿跪著,馮珂擔心他,去殿中勸他:“皇上別跪了,再跪身子跪壞了,皇上起來吧。太後隻是一時在氣頭上,皇上你去好好勸勸她,她消了氣就好了,你別跟太後置氣。”
她彎下腰,攙扶他肩膀,看他凍的臉色慘白,嘴唇發紫,難過的有點想落淚:“皇上你起來吧,別跪著了。”
拓拔宏不理會她,好像當她不存在一般,眼睛定定看著前方。他渾身冷的嚇人,又瘦,骨頭又硬,像一塊冰坨子似的,黑眼睛仿佛也已經結了冰。
馮珂帶來狐裘大氅,披到他的肩膀上:“皇上……”
拓拔宏擡動手臂,將大氅從身上掀了下去。
“皇上……你就聽聽勸吧,你們這樣賭氣要賭到何時呢。太後也一天沒吃東西了。”
拓拔宏一言不發。
馮珂難過極了,她心疼他,可他不聽她的話,也不接受她的好意。
本站無彈出廣告,永久域名()
第142章 離心
已經是子時了。
太後仍靠在榻上, 閉著眼睛,未更衣, 也未梳洗。
兩日了,她沒有見任何人, 也沒吃東西。
燭影倒映在屏風上, 火苗被拉的老長, 像一柄利劍。太後的身影也倒影在屏風上,像一幅無聲的畫, 靜悄悄的。
年滿五十的楊信, 似乎絲毫感覺不到衰老, 十年如一日地重複著他太後親信的職責。熟練地掀開面前珠簾, 他腳步輕捷行至太後榻前去,彎腰請道:“娘娘,臣剛剛去過鴻德殿了。”
馮憑道:“他還跪著吧。”
楊信說:“還跪著呢。”
馮憑說:“已經兩天了。”
楊信說:“再過半個時辰就是第三天了。”
馮憑說:“他不肯起來?”
楊信說:“馮貴人去勸了。皇上不肯起。”
馮憑說:“讓穆泰去。”
“穆泰也去了。”
楊信道:“而今弄成這樣, 倒有些不好收場了。”
馮憑道:“你說, 是不是我太過分了。我年紀也大了,整天操心這些事做什麽呢?朝廷的事交給下一代,我也安安生生放開手,好好享清福。自己受累,也弄的別人不快活,圖什麽。”
楊信道:“這也由不得娘娘。娘娘就算不為自己打算,也不能不為馮家打算。”
“馮家……”
馮憑道:“這從古到今, 灰飛煙滅的事兒還少嗎?那麽多權傾一時的外戚之家,有誰繁榮昌盛過三代的?最後都是一樣的下場。一朝天子, 一朝皇後,總有新人換舊人。”
楊信默默不語。
馮憑道:“我隻不過撐一天算一天罷了。至少在我眼皮子底下,不想看到這種事發生。至於身後,我管不得。他要是真有耐性,等我死了。看在我們母子一場的份上。他還年輕,等個十幾二十年也不算什麽,我總歸要死在他前頭。”
她停了片刻,若有所思,末了,輕聲開口道:“擺駕,我去見見他。”
馮珂、馮綽,馮仁馮誕,還有幾名大臣,都在殿外,禦輦和禦醫也守在殿外。馮憑留下侍從,命衆人在殿外地方等候,她獨自步入殿,像拓拔宏所跪的位置走去。
他跪的筆直,瘦削的脊背挺立在冰冷的空殿中,好像一株單薄的蘆葦。然而是倔強的,頭不曾低,身子不曾彎一彎。
聽到她的腳步走來,也沒有轉過頭。
她從他的右後方一直向前,走到他前方去,左轉走了兩步,最後在他面前轉過身,面對著他。她低下眼,目光輕瞥了他一眼。
他臉色慘白發灰,嘴唇已經完全失去了顏色,因為幹渴,上面裂開了好幾道血口子。整張臉隻有眉毛和眼睛是有顏色的,青黑青黑的。他眼睛看起來像是睜開的,但是眼珠死死地定在眼眶裏,不知道多久沒轉過了。他根本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也不知道她來到。
她突然發現,她對拓拔宏,是有控制欲的。
她希望他快樂,但他的快樂隻能是因為她,隻能是被她取悅,否則她寧願他痛苦。她不能接受他脫離自己的掌控,去展翅飛翔。她不能接受他背離自己,去親信他人。他隻能是她的。
如果一定要蒙蔽他的眼睛,折斷他的羽翼,才能把他留在身邊,她願意這樣做。
她彎下腰,解開系在肩上的頸上的披風,取下,披在他身上,伸出雙臂緊緊抱著他。
他身體真冷,又冷又硬,好像一塊石頭。她閉上眼睛,撫摸著他單薄瘦弱的脊背,撫摸著他頭發,撫摸著他冰涼的臉。
他真的跟小時候不一樣了。
記憶中柔軟芬芳的嬰兒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少年堅硬而修長的肌肉骨骼。他的臉,小時候摸上去非常嫩,觸手是肉感的面頰,而今卻是分明立體的五官。飽滿的眉骨,深邃的眼窩,挺直的鼻梁,還有稜角分明的嘴唇。
拓拔宏凍的已經失去知覺,他什麽也不知道,隻是本能感覺到溫暖。他感到一雙手擁抱住了他,鼻端嗅到了熟悉的燻香,是他記憶中母親的味道。他仿佛回到了幼年時。
他被摟在一個溫柔的懷抱中,一雙手輕輕撫摸著他。那是他骨子裏深深向往的,媽媽。饑餓和寒冷統統消失,那些懷疑、不安、傷害,好像是從來沒有發生過。他像幼年的嬰兒一樣靠在母親懷裏,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抓取著渴望已久的柔軟。
“媽媽……”
他啞著嗓子,口中喃喃念道:“媽媽……”
他的手太冷了,鑽進衣服裏,她被冰的打了個哆嗦。陌生的觸感讓她感到很不適。她皺了皺眉頭,終究是沒有拒絕。
他不是旁人,他是她的孩子,她親手撫養大的。幼年無數個夜晚,他便是這樣偎依在她懷裏,撫摸著她的胸脯入睡。不管他長到多大,對她而言,他都是她的孩子。
她將他抱的更緊了。
她摟著他的後背,摸著他頭顱。
她感覺到他頭在往她懷裏拱,好像不夠似的,手捏的很用力,力度幾乎和男人無異了。
他很單純,隻是在她懷中抓,並不往別處觸碰,好像嬰兒餓狠了,在獲取食物。
他靠在她懷裏,貪婪地汲取著她的體溫。馮憑見他已經凍的有點神志不清了,忙將披風給他裹緊,抱著他手臂緊緊束著。她想讓他站起來,看這樣子也是不成了。
他跪的太久了,身體已經僵硬,膝蓋也無法伸直。
他一臉冷汗,在她懷裏仰起臉:“媽媽……”
他認出了她。
他呆滯了一會,好像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膝上的劇痛喚醒了他。
他呆呆的看了她許久,終於回過神了。
他閉上眼睛,握著她胸房的手也松開了,自然地向下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