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憑將紙交給楊信,讓他把籽料一並帶下去,安排這件事。
籽料雕刻頗要耗費一些時候,所以馮憑這邊,先讓人刻了一副黃梨木的,不過半月便做好了。印拿到手,馮憑在紙上蓋了一下試了試,極好,而且還比那玉石的印璽輕些。
楊度站在她座席前,恭聽吩咐。
馮憑站起身,站在案旁,案上堆疊著一堆的奏疏,是中書省剛抄送過來的。馮憑道:“以後中書省的章奏,你還是抄錄一份給皇上送去,免得他閑的發悶,又疑心這個疑心那個。他喜歡批折子,你就每天送些折子過去給他批,別讓他呆在那宮裏憋出病來了。”
楊度低頭稱:“是。”
馮憑道:“原本給我,批閱了發還,副本給他。中書省留底抄錄的。”
楊度仍道:“是。”
馮憑說:“找幾個機靈的學生,什麽折子是能給他的,什麽折子是不能讓他看見的,分得清楚才好,別混淆了。像這戶部、工部的一些折子,你瞧瞧這些瑣事,黃河發大水了,要修河堤,青州又幹旱了,要朝廷發銀救濟賑災,這種頭疼事,有多少算多少,你就給他拿去,讓他多操心操心。”她拿起一本折子,給楊度輕輕比劃了兩下,又放回原位,再拿起一本:“像這種,這個彈劾李因的折子,還有這個,幾年前李家的案子,上疏懇請赦免其罪的,請求給李家兩個侄子恢複爵位的,還有這個,這個誰,拍我馬屁的,拍的有點過分了,類似這種東西你就不要給他看了,皇上看了不高興,晚上睡不著覺。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具體的分寸你自己拿捏。”
楊度說:“臣明白了,太後放心吧。”
馮憑道:“我現在擬一道旨,你記下來。”
楊度道:“是。”
立刻取了隨身攜帶的笏板,取下頭上筆簪,借了案上墨,在笏板上記下。
馮憑道:“以後朝廷下發的公文,詔令,除了要加蓋玉璽,一律還要加蓋有太皇太後印,才可做數,否則不得作數。就是這樣,回頭你制成詔令,拿給我看一下,完了下發朝廷及地方各署。”
楊度道:“臣這就去制詔。”
馮憑坐回席上,道:“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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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報複
將和繆調離中書, 任命自己親信的楊度擔任中書令之後,太後做的第二件事, 是重置內外侯官。
侯官之名,乃是先帝時所立, 作用在監察, 其職責分內外。外侯官監察諸曹及州、鎮, 內侯官監察京師,發現地方及諸臣有過失或行為不當者, 則向上級稟告。由於體系分散, 加之人數不多, 品級也不高, 且分屬吏部,官員自相考核,官官相庇, 設立不久便被虛置了。太後重啓這一制度, 並做了相當大的調整。她將這一機構從吏部提了出來,單獨立了個省,職位不再由朝官擔任,改為宦官擔任,授五品銜位,下置兩百從屬,亦由宦官擔任。官署設在內宮中, 闢用長秋寺的舊官署,離太後所居的崇政殿不過半裏。官署的日常維持不走朝廷財政支出, 而是直接從太後的私庫撥款。
原來侯官隻專事監察,並無立案,抓捕,審訊之職,太後增加其三項權力。這些宦官的日常工作,就是在宮中,以及各官署府寺間明察暗訪,搜集信息,專行舉報、告密之事。名義上說的是監察百官,實際是太後的耳目和鷹犬,為的是控制朝臣,嚴密統治。
主要是用於鏟除異己。
她下令群臣百姓,發現有官員違律,或百姓違法者,可向朝廷告密,凡告密者,皆給予獎勵,依據罪名輕重,賞金不等。侯官負責收集這些告密信息,並將其一一抓捕審訊治罪。
人人都看出來了。
太後已經不是當年的太後了。
當年先帝置內外侯官,監視群臣,鼓勵官員百姓互相告密,當時年輕,還是皇後的她,曾出聲反對,說:“這些宵小之輩,專事攻訐構陷,為了邀功請賞,隨意栽贓嫁禍。皇上信任他們,恐引得朝臣人人自危,百姓道路以目,不敢言喘,屆時人人爭相舉報,百姓爭相構陷,冤獄橫行,官民朝不保夕,非國家百姓之福。”
大臣聽了這話,都稱贊皇後仁德。
而今她卻也這樣做了,手段比當年先帝更甚。
高盛知道了她的意圖,上書反對,說的,也是當年她對先帝說過的話,幾乎一字不變:“這些宦官宵小之輩,專事攻訐構陷,此令若真推行下去,恐致冤獄橫行,官民恐懼,朝不保夕。此非國家百姓之福。”
她看了,也不發脾氣,隻留中不發。
私底下,她和楊信提起,感慨:“寧要人懼之,莫要人愛之。懼之易,愛之難。”
楊信道:“愚民多賤,他們不懼你,就不會愛你。你要是事事都順著他,處處做好人,他們反不把你當回事,一點做的不好,便要來恨你。你要是天天威脅恐嚇他,時間久了,他們反倒順從了,偶爾給他個甜頭,他們便要感激涕零,把你奉作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
她站在殿中,側對著楊信:“真是如此嗎?”
楊信道:“自古帝王,莫不如此。”
她想起一些往事,忽有所感,說:“高傅是正人君子。正人君子們胸懷天下,張口國家,閉口百姓,河清海晏,人間太平,動不動就要為蒼生謀福祉,你說說,這些正人君子圖什麽?”
她側目道:“圖青史留名嗎?”
楊信道:“貪夫徇財,烈士殉名。所謂正人君子,謀求的也不過是個人的私利。他們哪個君主都可以侍奉,整日企求仁君,你聽他們的,他們就說你是仁君,你不聽他們的,他們就說你昏君。這個也是小人,那個也是小人,在他們眼裏,出身低賤,又不甘心想出人頭地的都是小人。上位後搶奪了他們的好處跟利益,那就更是小人,罪該萬死了。太後掌政,他們就追隨太後。皇上臨朝,他們就追隨皇上,誰當政對他們有利,他們就支持誰,隨便怎麽樣都有道理,哪管太後你是死是活呢?論忠心,他們怎比得小人。”
馮憑聽了這話,轉過身,擡眼看他:“你難道不是誰對你有利就支持誰嗎?”
楊信迎著她目光,不卑不亢道:“臣怎麽能跟他們比,他們一個個,皆是世家貴胄,當權者拉攏他們都來不及,大可坐地生財,左右逢源。臣等小人,微末寒臣,想投靠別的主子做隻鷹犬,人家也不稀罕。天下之大,哪裏找不到鷹犬,何必要你隻別人養過的喪家犬呢。要是娘娘失了權,我等也必跟著粉身碎骨,別無選擇。”
“你說的有理。”
她目光留在他臉上,好像在窺探他的心思,一邊將手中的密報放回桌案。那時舉證李因結黨謀反的密報。
楊信道:“那娘娘,這案子查嗎?”
馮憑道:“查,怎麽不查,不光要查,還要好好地查,誰是主謀誰是同謀,都有哪些同黨,一個漏網之魚也不要放過。”
楊信道:“娘娘放心吧。”
楊信退下,立刻著手部署行動了。派出他提拔的親信,專負責抓捕的孟蘭田做指揮,帶著長秋寺百來名寺吏,外加一部禦林軍為輔,拿上抓捕的名單,直接照著名單抓人。他已經得到了密信,李因等人此時正在廣平王府上聚會,遂直接帶人包抄廣平王府。
此時已經是深夜,人畜皆息,廣平王府上卻正熱鬧,廳堂裏燈火輝煌,兒臂粗的牛油蠟燭照的宴廳明亮如白晝,樂曲聲一裏之外可聞。賓客們飲酒狎妓,觥籌交錯間,不速之客來了。四面的弦歌聲頓時沉寂,為首一位黑衣皂靴的青年人徑自走進廳中。
宮中的宦官,都穿青色袍子,他卻穿玄色袍,質地是上好的錦緞,胸口刺著猛禽圖案,袖子上還繡著暗色的花紋。這看著真讓人不舒服,好像是某種邪惡的傀儡,背後有隻看不見的手在操控。
衆人大驚失色間,他將一張逮捕令往空中一揚,面色如霜,冷冰冰道:“接到密報,你們當中有人組織參與謀反,奉太後之命,將其全部捉拿歸案。”言畢右手一擡,在空中一劃。
頓時穿著同樣衣服的衆寺吏進來,將衆人紛紛拿下。
場面頓時亂成一鍋,婢女姬妾們尖叫著躲到角落,慌亂間擠翻了食案,杯盤碗盞稀裏嘩啦摔了一地,鮮紅的葡萄酒水像血水一樣流滿案頭和地面,混合著食物的殘塊和湯水,狼藉一地。
有人反應迅速,立刻躲到帷幕後,想趁亂溜走,卻被當場捉住了帶走。在一片雜亂喧鬧間,李因臉色劇變:“你這般抓人,有什麽證據?”
那孟蘭田道:“有沒有證據,抓回去審問便知,李大人你當初不也是這樣辦案的嗎?當初李家的案子,你是怎麽抓人,又是怎麽審訊的?你該不會忘了吧?回去大刑伺候,不怕你不老實交代。”
他冷笑道:“李大人,請吧。”
李因道:“你敢抓我,我是皇上的親舅舅,你敢審問我。你不怕皇上治你的罪。”
孟蘭田道:“管你是誰,你犯了案,今日都要帶走。王子犯法尚且與庶民同罪,何況你一個皇帝的舅舅。”
他下令衆人:“把他帶走。”
主犯抓捕完畢,剩下一衆惶惶然如喪家犬的賓客,廣平王出來打圓場,孟蘭田走到一張食案前,提壺看了看壺中酒,又看到食盤中有炙牛心,燉牛骨、牛肉等物,道:“朝廷而今正在禁酒,下令官民百姓,任何人不得飲酒,秋耕不得宰牛。你們在這,又是飲酒又是吃牛肉,違反朝廷律令了,全部都給我帶走。”
一窩全給端走了。
八月,李因因涉謀反罪被批捕,一同下獄的,還有劉仁昌、和繆、王寔、盧蹇等十餘人。這個案子,太後沒有交由刑部或司隸校尉府,而是交給了自己信任的宦官。楊信主理此案,效率也是驚人的,入獄不過半月,案子便查實,李因謀反,罪證確鑿。
這場牢獄,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是太後還政之後,在著手清除異己了。入獄的這批人,或是原來拓拔泓的親信,或是同太後有過過節的。主謀者李因,更是因為當年李益的事,同太後有著血海深仇。朝臣心明眼亮,都看的懂,她明著是履行公事,實際就是報複李家罷了。不管李因有沒有謀反,都逃不過這一劫。然而除了少數幾個人,稱李因是皇帝的舅舅,是皇親,懇請太後能看在皇上的面子上,網開一面,從輕發落,也沒人替其說話。因為太後這樣的行動本就在意料之中,新的執政者上位,清除舊黨,是必須要行的一步,換誰都是如此,所以也沒人敢觸那個黴頭幫李家求情。
李家被判夷三族,李因被判淩遲。
盡管朝臣百般求情,說,李因雖然謀反,罪該萬死,但李氏畢竟出了兩代皇帝,太上皇拓跋泓,幼帝拓跋宏的生母,都是李氏家族的。雖然大家都知道太後跟李家有仇,但這事,總不好做的太難看,是以都勸她。楊度在身邊也勸他:“當年的事已經過去,臣知道娘娘心中懷恨,但李氏畢竟也死了,李因,看在皇上的面子,賜死也就罷了。真要淩遲,,反而讓人議論,皇上心裏也有想法。”
然而太後不聽任何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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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不同
她固執到底了。
一上午, 好幾個大臣進宮,見她都是說這事。楊信看她臉上的表情越來越難看, 分明是生氣了。
她在裏頭動怒,他也不敢離開, 一直守在殿外聽著, 那叫蘭因的老禦史一邊搖頭, 一邊嘆氣地從殿內出來,正要離去, 看到楊信在不遠, 遂走過來, 叫道:“楊大人, 楊大人。”
楊信而今是太後跟前的紅人了,又手握重權,朝廷大臣, 都對他有些畏懼。但這人除了辦事果決狠厲, 平日裏並不囂張跋扈,相反為人極其低調謙和,待人友善,遇事也肯通融。上次孟蘭田在廣平王府抓了人,後來又被楊信給放了。這一抓一放玩的好,既展示了他手上有權力,又表達了寬厚仁慈, 不知道的,盡恨孟蘭田, 當他是個好人,知道的都明白他是個厲害角色了,敬畏者有之。
他向對方頷首,眉眼間盡是和氣,看起來是個體面的好人,蘭因道:“楊大人,太後信重你,這件事,你倒是也說幾句話,勸勸她呀。李因好歹也是皇上的親舅舅,皇親國戚,多多少少,留一點臉面,這也是為了太後的名聲。否則此事傳揚出去,我怕太後遭人非議。”
楊信說:“太後的心思,你也知道,我怕沒人能勸得了她。”
蘭因說:“話雖如此,可畢竟這樣太不合適,對皇親國戚如此處置,有刻薄寡恩之嫌,也不好開這種先例。”
楊信點點頭,送對方走:“我會盡力勸勸太後的。”
蘭因前腳離去,殿內一小太監出來,向楊信道:“楊大人,剛太後發話了,讓傳與衆臣知道,說誰再替李因求情,就替他去死。”
楊信聽這話心一跳:“太後的原話?”
小太監道:“是原話。”
楊信道:“好,我知道了。”
他道:“那你在這殿外守著吧,要是有人進宮來求見,你就把這話告訴他。”
小太監道:“好嘞。”
楊信定了定,轉身進殿去了。
她站在殿中,什麽也沒做,隻是站著,背對著殿外,像是在壓抑某種情緒。
聽到腳步聲,轉過頭來,臉上怒氣仍未散,見是楊信,冷冰冰道:“你也是來勸我網開一面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