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楊信說:“這仗打的是不錯,不過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也未免盛贊太過了。此戰換誰去打,結果都不會太差。十萬大軍,後援穩固,打哪打不下來,徵一趟南宋都使得了。”
馮憑靠在榻上。她腰疼,時不時就要靠著,懶怠動:“禦駕親徵,建下如此大功,盛贊也是應該的。打仗……也不是咱們想的那麽容易,還是需要真本事的。換個不成器的將領,再好的仗也能打壞。”
楊信拿一小團扇搖著,替她扇著風驅暑。
他注視著她睡顏,輕道:“皇上威望起來,太後威望可就下去了。”
馮憑似不以為意,淡淡說:“皇上是要建功立業的,抱負大著呢。我一個深宮婦人,德薄淺陋,不懂行伍,也不通政治。不能建功立業,又不能有所作為,我跟他比什麽威望。長江後浪推前浪,我是不中用的人了,這天下是皇帝的天下,也是他們年輕人的天下。”
楊信笑了笑:“這話也是。”
拓拔泓在洛陽駐紮了數月,一直到十月近冬,才凱旋回朝。他此次出徵的時間超過半年,宏兒又長高了一截,隨著年紀長大,眉目也越發清秀,口齒越利落了。禦駕抵京這日,馮憑早早給他梳洗幹淨,戴好頭冠,穿好朝服,帶領群臣去城外迎接他父皇。臨走時,宏兒跟她拜別,認真說:“太後,我想到時候見了父皇,向他求情,懇請他原諒太後。”
馮憑笑了,說:“你知道他原諒太後什麽。”
宏兒說:“因為太後罵了他。”
他誠懇地說:“太後隻是一時說的氣話,不是真的想罵他。我想向父皇解釋,請他原諒太後,不要殺你。”
他才五歲,已經懂得“殺”這個字眼了。
馮憑心裏一酸,憐愛地抱著他,摸著他小臉和頭發,道:“別說,你會惹怒他的。”
宏兒說:“可是……”
馮憑看著他漆黑漂亮的眼睛,心裏特別不舍:“我知道你愛太後。媽媽也愛你。可是你記住,在你父皇面前不要這樣說,不要違逆他。他是你父皇,你是他親生的,你跟他,比跟太後親。如果他知道你跟太後親,不跟他親,他就不喜歡你了,也會討厭太後。在你心裏要把他放在第一位,否則對太後,對你都有危險。不要替我求情,好好聽你父皇的話,他讓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千萬不要為了我和他爭吵。”
拓拔宏兩眼呆呆的,看著她,他太小,理解不了他的話,漸漸的,眼睛就濕潤了。
他扁著嘴,兩滴眼淚從他眼睛裏掉下來:“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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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她的話嚇住了,害怕了。他根本不懂,隻以為馮憑這話的意思是不要他了。
馮憑抱著他,安慰道:“別怕,媽媽還是愛你,你也還是愛媽媽,隻是別告訴你父皇,這是咱們的秘密,別讓他知道。”
宏兒勉強懂一點了,他拼命憋著眼淚說,說:“哦。”
“可是你怎麽辦呀。”他說:“要是他還是想殺你,那怎麽辦呀。”
馮憑說:“你別觸怒他,別在他面前提起我,他就想不起了。你要是跟他一提,他一想起,一生氣,說不定就要殺我了。”
宏兒撲上來,抱著她頭哭。
“可是如果他真的要殺你呢?”
馮憑說:“那也不要替我求情,好好做你的太子,還是聽他的話。”
宏兒哭:“不要。”
馮憑笑說:“沒事的,別擔心。他氣已經消了,你別再招他就是了。”
“那我今天晚上,還能和你一起睡覺嗎?”
馮憑說:“晚上再說吧,可能要回你的東宮去。”
宏兒委屈說:“他知道這段日子我在你這的。”
馮憑笑:“知道歸知道,你總得給他點面子是不是?”
宏兒戀戀不舍的,馮憑拍了拍他屁股:“快去吧,別耽誤了時辰。”
十月的平城近冬,落木蕭蕭,寒風呼嘯。拓拔看宏著他逾半年未見的父皇車駕到來,懵懵懂懂的心倒是隱隱約約有些知事了。他率衆跪在道旁,等那鑾駕停下,皇帝拓拔泓一身灰色素錦袍下車來,他用堅定而童稚的聲音說:“兒臣參見父皇,吾皇萬歲萬萬歲。”
後面朝臣也一同跪,山呼萬歲。拓拔泓道了聲:“平身。”見宏兒還跪在那裏,尚未起。小小孩童,稚氣滿滿,他忽然想起了許多年前,好像也是這幅場景。他剛七歲多,正是太子,他父皇出徵柔然歸來,他率群臣迎接,也是在這城門處。他父皇拓拔叡,那時也非常年輕,不過二十出頭,英俊非凡。他行了大禮之後,拓拔叡將他扶了起來,因為他還小,所以父親得意地將他抱起,坐在手臂上,帶他一塊乘鑾駕回宮。
十年前了。
他本能的,也學起了當年父親的模樣,伸手將兒子攙扶起來,笑問道:“父皇出去打仗,你有什麽想父皇?”
他說著當年父親對自己說過的,完全不變的臺詞:“小子長高了不少,還重了幾斤,越來越沉了啊?”
拓拔宏見他父皇高興,仿佛受了感染,心裏也有點快樂,說:“孩兒很想念父皇,天天盼著父皇回來。”
拓拔泓抱起他,讓他屁股墩兒坐在手臂上:“有沒有好好監國,有沒有用功讀書啊?”
宏兒回答說:“有呢,我聽父皇的話,每天都有好好監國,好好讀書。”
拓拔泓感覺兒子長大了。
他離開的時候,拓拔宏還非常不聽話。天天哭著要太後,要媽媽,成天鬧得他心煩想打人,沒想到半年回來,就這樣懂事了。他心中有點欣慰,本來還擔心一回來,這孩子又哭著跟他要媽媽呢。
他抱著拓拔宏登車:“走,咱們一塊回宮去。”
坐在車上,拓拔泓摸著兒子單薄的脊背,耐心地問話。問他最近讀了什麽書,發生過什麽事,宏兒認真地一一講給他聽。
這場景,仍是像極了當年他父皇和他。
他第一次感受到父與子之間這樣一代又一代的嬗遞。老的死去,新的長成,構成生命循環不息的輪回。他忽然頭一次覺得:父親死的太早了。
他父親死的早。
才二十四歲就死了。他一直知道這個事實,但沒什麽特別感覺。唯獨此時看到宏兒,他深深感到:父親死的太早了。
怎麽會死的那麽早呢。
二十四歲,正青春年少,人生還尚未真正開始。
太讓人惋惜了。
他同父親感情不深,此時竟驀地有些思念。
父親還是疼愛過他的。
他一直記得父皇抱他,還親自教過他騎馬射箭。
其實是個好父親的。
他再想到馮憑,心中的那一點愛戀不知為何,就煙消雲散了。
交纏這麽多年。恨了半年,憾了半年,忍了半年,痛了這半年……此時此刻卻神明一清,忽然間釋懷了。
他心想:當真不該糾纏,她是上一輩的人了。
他父皇的愛妻。
即便父皇死了,身份仍是,當真不該糾纏的。
對不起父親。
也難怪她會厭惡他。
他回想起幼年,父皇和她,感情非常好,不是虛與委蛇,是真正的恩愛夫妻,舉手投足都是情意綿綿。
真是錯了。
這近十年,好像做了一場夢。他在年輕的青春和熱血沖動裏,做了一場糊塗的不可思議的夢,愛了一個不可思議的人。
不該愛的人。
是否人在長大之前,都會這樣錯一回?
他父皇有沒有錯過呢?
他無處求知。
他理智地想:她不無辜。她也是對不起父親的,但也並非不可饒恕。她畢竟沒有犯下大過,隻是私德微瑕,並未威脅江山社稷,也沒有背棄拓拔氏。
而他確確實實傷害了她。
他讓她懷了孕,又親手打死了她腹中的孩子。
對不起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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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忍耐力
父皇一回宮, 宏兒就不得閑了。回到太華殿, 拓拔泓一口氣未歇, 召見衆臣。元子推、高盛等代替太子述政,交付近半年的朝事,宏兒在一旁聽。
馮憑一如既往喂鳥。天有點冷, 黃昏時下起了雪,她加了厚衣, 坐在榻上烤火。楊信忙完事走進來, 看她促膝而坐, 手握著火筴,面前放著火盆, 生著炭火。她身體前傾,頭抵在手上,竟然在打瞌睡,睡得還挺熟, 臉烤的緋紅。
楊信走過去, 低頭輕道:“娘娘困了, 床上去睡吧?”
她一下子就驚醒了, 擡起頭,臉蛋紅撲撲的, 眼睛水亮, 表情卻是無精打採:“我沒睡。”
楊信便坐下陪她。
她沒事做。
原來有拓拔泓常來,還有宏兒在身邊,她倒不寂寞, 每天也有人說話。而今常常就是發呆。天天躺著,她也不愛躺。出去走走,她也不願去,而且身子不好,熱怕太陽冷怕風。楊信想給她找點什麽娛樂,音樂啊,雜戲啊,她也不愛。給她找點書看,她也看不進。就愛一個人坐著發呆,呆久了就打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