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淮心頭跳了下,原本隨意垂在身側的長指跟被燙到了一樣彎了下,他早對小家主的個性有了分外清晰的認知,過分直白,我行我素,直得太過,根本不知道有些話聽著就……很有歧義。
別人在心有所屬的情況下知道有個人喜歡過自己,就別管是報恩,或是其中有什麼天大的誤會,總會避一避讓一讓,要麼說清楚,要麼、就算是有心要腳踏兩隻船,也總不會像她似的,一聊天就是桂花糕,蓮子糕,清涼糕,哪一次實在是疲於應付沒有理她,就那麼半個時辰,“救命之恩”就不滿地壓上來了。
將挾恩以報這個詞發揮到極致。
哪有這樣的。
商淮慢慢挪開視線,抵著喉嚨咳了聲,含糊至極地負隅頑抗:“也算不上是吧……羅青山讓我來的。”
他朝溫禾安點了下頭,低聲說:“我送她回去吧。醒酒藥也在我這,我等會讓她吃了。”
陸嶼然沒說什麼。
溫禾安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
兩人結賬,先一步離開。
城東深巷裡很是靜謐,宅院間隔得有些遠,每道宅門前都亮著兩盞燈,除此之外隻剩頭頂的月亮散發著皎白的光。走了沒一會,陸嶼然牽住溫禾安的手,她順勢卸了力道,連骨節都是柔軟的。
溫禾安以為來的人會是羅青山,巫醫心腸軟,眼裡藏不住情緒,一心埋在醫師一道的鑽研裡,遇到事也不太能很快轉到過彎來,有種慢一拍的悲天憫人。隻要他來了,他傍晚時表現出來的不對勁,她有很多種方式可以知道。
原本覺得羅青山不敢深夜敲陸嶼然的門。
誰知道。
計劃出現了小小的偏差。
來的是陸嶼然,她倒是難得不失望,也……覺得喜歡。
溫禾安手指在陸嶼然掌心中往外抽了抽,兩人走得都不快,她一動,便引得陸嶼然回眸看過來,她快步朝前走了兩步,輕聲問:“徐家禁術的事,商淮跟你說過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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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了。”
她想了想,腳下踩過一片半枯的葉片,直接問:“你們那邊查到了些什麼嗎?”
羅青山是醫師,雖然也整日跟著陸嶼然跑,但他並不負責任何棘手的事件,能讓他眼神轉變,表露異常的,除了自己臉上那條裂隙,應該也不會有其他事了。
陸嶼然知道她聰明,有最為靈敏的感知能力,洞若觀火,任何一點細碎線頭都能順藤摸瓜查到重心。兩個人想要長久相處,尤其是他們這樣的立場身份,些微顧左右而言其他的行為都極可能引發矛盾和猜忌,他本就沒想瞞她什麼事。
“有一點。”陸嶼然不急不慢朝前走,話語沒多大正經,闲聊般,聲音很清,揉碎進月色裡:“知道九州防線嗎?”
溫禾安腳步頓了下,皺眉,點了下頭:“我知道。但一直也隻是聽說過。”
這樣的事,本來也無從確定。
除非將巫山掀個底朝天。
“它確實存在,就在巫山之中。”
陸嶼然將外域王族那邊的情況隨意說了說,方才又道:“前段時間,防線上來了人,說要進九州找個昔日失聯未歸的王族。要找的人,關系到他們那邊極為重要的一個計劃。”
“來的
人身份特殊。”
他低眸,想到這些事情,眼神極為清冷:“是他們‘皇’的皇夫。此人實力極強,背後也有靠山,擅玩弄強權,昔日良知尚存,如今喜怒無常,不可小覷。”
“我這幾天出去,都在處理這件事。”
溫禾安聽到這番形容,不由笑了下,說:“聽起來,你和他早就認識?”
陸嶼然很有素質修養,也可能是天生清淨,對陌生人一向是不置一詞,不議論好壞,唯有真正打過交道的,關系還不錯的,才會得到這樣中肯又不太好聽的評價。
他應了聲,算是承認了,默了會,接著說:“異域一直對九州存有吞並之心,幾度舉兵要趁亂徵伐,百年前偃旗息鼓,這些年,他們的皇一直想攜手九州攻克一道難題。這次他來,找人是其一,想促成此事是其二。”
他將這幾日發生的事簡略提了下。
溫禾安聽得仔細,她知道陸嶼然這時候說這些並非一時興起,比起這些理不清的事情,他更喜歡兩人闲聊,說一些不著調但輕松親近的東西,此時蹙眉,輕聲分析:“既然這兩人如此不合,生死仇鬥,那位女皇竭力要促成的事,你那位熟識為什麼會帶傷前來。”
“還有徵伐之事……他們謀圖九州,怎會突然罷手。”
她真是。
抓重點一抓一個準。
陸嶼然看了看她,將其中原委逐一道來:“他們兩個之間的事不用深想,想不明白。徵伐之事並非臨時收手,百年前有王族發現了異域與九州相連的其他通道,不必與巫山對峙強攻就能進來殺個措手不及。”
“他們整合人馬,雄心勃發,撕開那條通道便殺了進來。”說到這,陸嶼然徹底停下腳步,拉了下溫禾安,將她拉到跟前,看著她的眼睛揚了下唇,道:“猜猜,後面發生了什麼。”
溫禾安看著他泛著冷意的眼睛,想,應該不是好事。
“他們闖了進來。”陸嶼然回答:“跌進了深海裡。黑色的海洋吞噬了膽敢入侵的一切生命。”
溫禾安的眼瞳因驚訝而震動起來,心中閃過無數念頭,最後驀的抬眼,輕聲說:“是帝主。”
帝主千方百計為這片土地上的子民留有後手,盡可能保證他們的安危,他不願妖骸之亂收割無辜者生命,掀起腥風血雨,便將妖氣之源鎮壓在海底與山脈裡。他也不願異域鐵騎趁虛而入,橫行無忌,便隻留了道九州防線給最為強大的親族守著,其他的通道直連溺海,讓所有入侵者有去無回。
“對。”
陸嶼然說了的這場禍事的後續結果。
“妖氣順著這條通道倒泄回外域,聽聞風聲後奉少女皇之命前來制止的精兵猝不及防被感染,被困在了那片王族領地。妖氣入侵得緩慢,卻如跗骨之蛆,無法根除。精兵裡有很多異域優秀的年輕人,天之驕子,早早就在少女皇麾下歷練,兵也是她的重兵,整整七萬人。他們都望向高臺之上的君主。”
溫禾安皺眉。
妖。
不論在哪裡,都太敏感了。
九州死傷慘重,元氣大傷,誰敢放任發展,重蹈覆轍?遇上這東西,又有什麼辦法呢。
她鬢邊一縷發絲被風吹得沾在唇上,唇上一片水潤晶瑩,陸嶼然看了會,伸手將它捻著緩緩別回耳後,指腹蹭過她耳邊軟骨,眼中冷色散去,娓娓道來:“靈漓那時很年輕。她做了帝主沒忍心做的決定。”
“七萬兵士,無一例外,那一日全死在皇的‘相’下。”
“經此一事,靈漓在王族之中擁護者驟減,備受詬病苛責,險些沒登上皇位。這百年來,她每年登高臺,遙祭故人,而在她的命令推行之下,異域開始大力研究妖物。”
時至今日,終於小有成效。
這是靈漓的心病,是她人人皆知,難以釋懷的恥辱。
懷墟可能會在別的任何事上發瘋,跟靈漓爭鋒相對,寸步不讓,唯有這件事,他保有冷眼旁觀的沉默之態。
“百年前,溺海由陰官看管,妖骸山海由神殿鎮壓,隨著異域王族沉死海底,數萬條與妖骸本源相近的生命化作妖氣,壯大生長,有脫困之勢。同年,陰官本家遵照帝主之命,嚴設渡口,九州聖者無事堅守自家,不得擅離。”
溫禾安知道聖者輕易不會出手,必然是有無形的規則限制,但沒想到是這個理由,她同時預感到了什麼,默然抬眼去看陸嶼然。
兩人離得足夠近,他眼中如覆霜雪,可她臉上表情實在柔軟,看著看著,他忍不住以指骨觸了觸她的唇珠,聲音放得緩然:“次年嚴冬,我出世。巫山中,千年沒有動靜的神殿殿門叩開,霞光迸裂,它選了我。”
從此人人豔羨,人人稱他帝嗣。
而凌枝在三年後被淵澤之地選中,當做家主培養。
他們身上肩負著無法擺脫的重量,注定在帝主一步步的引領下,承擔起徹底磨滅妖氣根源的重任。
溫禾安還沒動作,身上的氣息已經先她一步密密匝匝攀附在他的脊背上,藤蔓一樣纏繞,陸嶼然猝不及防,踉跄一步,被推搡著進了她的懷中。
她這時候反應過來,彎彎眼睛,張了張雙臂,無聲地接住他。
陸嶼然怔了下,半晌,忍不住笑了聲。
過了會,他牽回溫禾安的手,又往前頭宅院走,這一路上兩人邊說邊走邊停,聲音落進夜風裡,像某種高低錯落的絮語。
眨眼間,熟悉的銅門半開,已經近在咫尺。
溫禾安見他半晌沒再主動說什麼,問:“現在,他們找到要找的人了嗎?”
“找到了。”
她若有所思地頷首,良久,又問:“這個人,跟外域決意研究妖族的計劃有關嗎?”
說話時,兩人已經跨過門檻,陸嶼然明顯沉默了會,心情復雜,半晌,道:“算是有點。”
溫禾安腳步輕輕停在原地,她拉了前頭的人一下,問:“跟我有關系嗎?”
在夜色的遮掩下,陸嶼然沒忍住皺了下眉。
溫禾安最開始是因為羅青山的態度起了疑慮,她問的話,陸嶼然肯定知道是什麼意思,他沒說禁術,沒說羅青山的診斷,而是慢慢說出許多陳年舊事。一直聽到這裡,她都在知悉某種前情提要,到了真正要揭露謎底的時候,他明顯遲疑了。
她不覺得整件事情和自己沒有關系。
而他什麼都說了,顯然不是打算刻意隱瞞。
他在顧慮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