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前和我說,金銀粟的陣心與傀陣師融合可成為禁術這事,是你們家的絕密,這樣的絕密,我卻從別的地方知道了。當時我以為,是徐家旁支勾結王庭意欲取而代之,可後來想想,既然是絕密,旁支知道的可能性也不大。”
溫禾安手指自然搭在寬椅椅邊,輕輕點著,聲音不疾不徐:“消息是你們自己透出去的?你們和王庭早在這方面有接觸?”
她的聲音很好聽,散在夜風中,卻讓徐遠思起了一後背冷汗:“不管是王庭,天都還是巫山,他們若是起了動用禁術的心思,且計劃牽扯之大能叫聖者都出手,要做自然就隻做效果最好的那個,我若是他們幕後的決策者,你想想,我第一個會去接觸誰。”
徐遠思完全沉默下來。
“九州之上,誰不知道金銀粟是一大奇跡,一個陣法,世代傳承,庇護後嗣,屹立不倒。林十鳶說它是世間最為特殊的禁術,創造它的人,在這方面,鑽研必定最深吧。”
徐遠思一直沒坐,就杵著站在燈下,面龐模糊,像隻被踹了腿淋了雨還要強打著精神撐面子的落難狗,溫禾安每說一句,他就落魄一分。
到最後,他勉強扯動了下嘴角:“你怎麼比幾年前還聰明。”
“大概是這幾年不順心,陰謀陽謀見得多了,想得也就多了。”溫禾安抬眸看了看夜空中閃爍的繁星:“半個時辰後我有別的事要做,我這次想聽毫無隱瞞的真話。這件事情上,我繞的彎子已經足夠多了。”
“你不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的人,自己好好想一想。”
她從始至終表現得隨和,語氣跟闲聊一樣,然而一琢磨,尤其是後兩句,徐遠思能嗅到危險之意。
徐家一垮,他現在也不是徐家少主,溫禾安隻是看起來溫和無害,但因為合作過,他有幸見過她大動幹戈起來是多麼鐵石心腸。
現在是說也得說,不說也得說,他根本沒得選擇。
徐遠思內心飛速衡量,好在兩人是友非敵,有著一樣的目的,提早的開誠布公有利於接下來的行動,他本來也是打算在撇幹淨徐家的前提下慢慢給她透露線索的,既然現在撇不開,那便說吧。
人都沒了,維持個清正不阿的正派名聲有個屁的用。
他微微一咬兩側腮幫,這下也不矯情了,拽過那把寬椅拖了幾步,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他恍若未聞,一屁股坐下去,還沒開口說話,先深深吸了口氣:“我們家可能確實跟禁術有一些牽扯,但那絕不是本意。”
“我們家雖然從不自詡清正名門,但培養教育起家中子弟,向來是規規矩矩,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講得明明白白。你說得沒錯,因為能力特殊,有不少人惹出了事會叫我們收尾,涉及些戰爭,還有許多勢力重金邀約,但不是所有找上門來的錢我們都能收。幾百年前,我們家就定下了規矩,凡有勢力叫傀陣師出手相助,戰後不得屠城,不得大規模斬殺驅趕流民,這都是寫在天字契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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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戰亂不休,難民越來越多,每年秋季,稻谷成熟,
我們家也會拿出一大筆靈石來換成食物救助疾苦。我不是邀功,隻是想提前說,徐家不說純白無瑕,但還有良知,禁術禍害眾生,我們沒有能耐阻止,但絕不會助紂為虐。”
徐遠思滿嘴苦澀,說話聲音稍低:“我本不知道其中緣故。是那日王庭聖者攻進來之前,我祖母意識到不對,用家中秘術給我留了段傳音。”
他睜大眼睛看搖曳的葉片,苦笑著喃喃:“自古以來,生老病死是亙古不變的規矩,但人活一世,貪欲無盡,總要強求。這麼多年,不少大人物到訪過我們家,他們也如你這麼想象,身居高位,知道得多,覺得金銀粟如此成功,越來越強大,我們定有不世出的禁術秘方。”
溫禾安靜靜地聽,若有所思,擷取對自己想知道的消息。
“我祖父和外祖母是和樂的性格,好說話,年紀上來了就更是如此,不輕易得罪人,拒絕一件事都是打個哈哈就過了。我祖母在傳音中告訴我,百年前,王庭,天都乃至巫山、 九洞十窟都有人上門做客,話說得含蓄,可意思很明顯,都意在禁術,我們家中立,不攪混水,也愛和平,一律對外說的是沒有。”
他指了指自己:“早些年我去問,斬釘截鐵得到的回復也是根本沒這一回事。”
“直到聽到那段傳音。”
溫禾安等著他說下去,這一刻她的心情也有些微妙復雜,到了這一步,她知道事情將有關鍵性的進展,她等待著這個謎底,並將根據它決定後續舉措。
徐遠思手掌交握,用力捏了下,聲音下意識低下來,仿佛怕黑夜中還藏著什麼窺聽的東西,溫禾安順著他的視線轉了轉,擴出一道弧形結界,將兩人包裹在內。
“結果是真有。”
徐遠思聳著肩苦笑:“金銀粟就是用這道禁術制成的。”
“聖者生命再長,總有消逝的一日,金銀粟卻能千秋萬代,日益強大。縱使這種強大的增幅很是緩慢,百年看不出什麼,千年看不出什麼,可萬載之後呢,金銀粟而今相當於一位聖者之力,屆時會不會堪比肩兩位,三位……這樣的東西,怎可能平白出來。”
溫禾安皺眉。她不曾很快反應聯想到這一點上是因為年歲尚淺,對尋求逆天之道沒有任何想法,但能夠想象得到,有些人為了強行改命,會如何處心積慮窮盡心思鑽研。
他們有自己的思維和邏輯,不是徐家一個否認的回答可以輕易打發的。
她敲了敲椅邊,第一次表達一種不動聲色的催促,問:“什麼禁術。”
徐遠思緩緩吐字:“八感。”
溫禾安下意識問:“第八感?”
“自然不是。”徐遠思搖頭,如實告知:“希望,相思,牽掛,‘絕處逢生’,守候,純淨,融合以及一樣聖者之器。這八樣裡選四樣即可行逆轉之勢,創造奇跡,選六樣即為上乘,效果更好。難的是這八樣之中每一樣都需要有百人千人之數,用聖者之器盛取封存,盛取時間前後不超過三日,越短越好,情感、越深越好。”
“前後順序,輔佐珍稀,都有嚴格繁多的要求。”
溫禾安將這些詞匯牢牢記住,在聽到純淨時想起了外島上那些村民,半晌,開口道:“都是美好的字,聽起來和禁術扯不上關系。”
徐遠思震驚她的面不改色,也震驚於她抓根源所在的本事,頷首啞聲說:“祖母跟我說,外人打聽都提禁術,但徐家世世代代的家主並不如此稱呼它,他們隻稱它為秘笈,獨創的秘笈。這麼多年,不是沒有先祖試過用這道秘笈想再創出一道金銀粟,然而難度太大,從來沒有成功過。”
“百年前九州風雲會,我祖父祖母受邀,也想看看族中子弟的本事,便都去了。我們傀陣師身體不行,單打獨鬥不是強項,就是那一次風雲會上,我祖父在房中受襲,迷迷糊糊之間暈眩一片,依稀記得自己說了些話,清醒過來後卻好好地躺在床上,毫發無損,根本不記得自己對什麼人說了什麼。”
徐家家主不是沒腦子的。當時那個情形,他再猝不及防,再不擅打鬥也是個頂級傀陣師,能有能耐進退自如,隨意出手的,實力必然出神入化,甚至可能是聖者。
這等人物,哪個不是名滿九州。
若有他們處心積慮,心心念念想知道的東西,也就隻有這個。
“祖上留下金銀粟,又傳下祖訓,徐家世世代代,絕不可草菅人命,濫殺無辜,走火入魔,這也是我們家遲遲沒有出現第二座金銀粟的原因——先輩們嘗試著收集秘笈時,經常容易走入歧途。我祖母最後說,它會成為秘笈還是禁術,是成就金銀粟還是人間慘劇,要看它最終落到什麼人手裡。”
“傷人性命與不傷人性命,善念還是惡念,效果不一樣。”
溫禾安安靜思索片刻,低聲說:“純淨……可以是一村一鎮一城之人發自內心的心無雜念,信仰純一,固守自我,也可以是——”
可以是人為的麻痺,囚困,引導,最後讓他們死於這種“純淨”之下。
金銀粟能成,取的是前者,是善念。
今日他們要成的禁術,取的是後者,是惡念。
溫禾安靜默了會,腦海中整理整件事情,徐遠思都說到這份上了,幹脆一股腦倒出來:“那日之後,我祖父惶惶了一陣,不確定自己說沒說,可因為一直心存疑慮,百年來曾暗中查過禁術,也託人跟林家交涉過,但都……九州太大,人一多,起邪門心思的便不少。尤其是世家,誰都不敢說手腳完全幹淨。”
溫禾安沒有久待,又跟徐遠思說了幾句就轉身離開,回了城東府宅。
陸嶼然不在,但商淮和羅青山都在。
溫禾安踏進小樓,見商淮手掌撐著桌面的一角,時不時看一下四方鏡,同時和羅青山闲扯,頓時了然,輕聲問:“在等阿枝?”
商淮飛快把四方鏡往桌面上一摁,眼皮跳了下,分明光明磊落,但自打那出驚天的笑話之後,再聽身邊人提起凌枝,總是下意識心虛,心虛之後琢磨出不對,才又恢復原有神態。
好幾次了都改不過來。
他含糊應了聲,轉而看向溫禾安,揚揚眉問:“明天就要進秘境了,二少主東西都收拾好了?”
“該收的都收了。”溫禾安勾勾唇,朝門口望了眼,溫聲說:“我也在等阿枝。另外,禁術的事有進展了,想過來和你說一聲。”
商淮不由正色,給她倒了盞涼茶。
溫禾安將徐遠思的話撿著說了最重要的,商淮沒想到會有這樣大的突破,聽到一半眼睛就下意識眯起來,腦中想法萬千,等聽到某個地方,他忍不住打斷:“等會,等會,什麼意思,徐家說巫山也有大人物去他們家問禁術?”
溫禾安抿了口涼茶,嗓子冰潤,垂睫螓首,說:“是。”
商淮狐疑地撫了撫下巴,去跟羅青山求證:“你說是不是八長老?還是畫仙那派的老頭?我感覺三長老最近也不對,看我的時候眼神老陰嗖嗖放冷箭,我又沒得罪他。”
羅青山寫藥方的動作停住,嘆息一聲,面無表情地拆穿:“你不如將所有和你不對付的人都記下來,列為嫌犯得了。”
商淮笑了聲:“不要質疑天懸家的直覺。”
沉重的氣氛散去一些,溫禾安聽到商淮這個直覺也笑了下,回望羅青山。
羅青山看她時有些不自然,此刻一與她對視,怔住,而後立馬低頭。巫醫整日扎頭在草藥和醫書當中,遮掩與圓滑的本領都不如常常在外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的商淮。
眼睛裡藏不住東西。
溫禾安微不可見皺眉,若有所思。
話是這樣說,商淮在屋裡踱步沉思,他在陸嶼然手下不知負責多少事,平時不著調歸不著調,真要認真起來腦子轉得很快:“其中一家一直在使障眼法。”
“它做任何事都沒有單獨行動,而是拉著另外兩家,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混跡其中,外界即便有察覺,也根本難以分辨。”
是的。
溫禾安心不在焉看著自己的手指,想:天都與巫山聯姻,王庭與天都之間又有個針對巫山的塘沽計劃,當年琅州城事發,老人暴斃,除了
已知的穆勒,王庭和巫山也有大人物出現。在對徐家家主下手問取秘笈之前,三家都有人明裡暗裡去問過禁術。西陵瞿家出事時是三家一起召開的九州盛會。
如果不是他們親自去了外島,如果不是陸嶼然的血能解傀線必死之局,留下肖諳和聞央,如果不是她看到了徐遠思的傀線,設局將他救下。就算外界有人察覺到了不對,也會在實力最為強勁的三家之中暈頭轉向,難以分辨。
這網織得太大,溫禾安已經知道了最為關鍵重要的一環,仍身在迷霧之中。她不確定自己祖母是死於徐家這“八感”中的一道,希望,相思……融合,祖母究竟是因為什麼才去接了那碗粥。
溫禾安看向商淮:“等我從秘境出來就提審穆勒吧。是一家惹的事還是兩家勾連,也該水落石出了。”
商淮點頭,這也是他們日前就商量好的,他沒有意見。
凌枝到了蘿州,但沒有直接來這裡,她得知溫禾安有空後就無情地拋棄了商淮,喜滋滋跟她發消息,說自己這回帶了些好東西來,約在城中一家小吃做得很有特色的茶肆中見。
陸嶼然回來的時候溫禾安不在,他垂眼在四方鏡上找到人,問:【在哪?】
她回得快,看起來沒有在談正事:【阿枝到了,陪她在茶樓裡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