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限將至,人卻千呼萬喚仍不出現,他們不得不撤回防線以外的外域。
這麼多年,奚幸想了無數種自家兄長不願回族中的可能,或是九州於奚荼來說有抗拒不了的新鮮,他最喜歡刺激驚奇,亦或是他被什麼東西困住了,絆住了手腳。最壞的情況都想到了,唯獨沒想過這個。
足足百年,孩子都有了,家不回一次,連平安都不報一個?
這簡直太荒謬了!
絕不是他兄長能做出來的事。
懷墟覺得有些意思。
奚荼這個人他沒接觸過,但既然此行目的是他,出發前也曾了解過。人的心境隨著時事的變化總會改變,保持不了一輩子的年少天真,奚幸此刻認為不可能發生的事,在他看來稀疏平常,他覺得有意思的是九州上空散布著那位帝主遺留的無形規則,這種規則克制妖氣,也克制外域之人,實力越強越容易受到牽制。
說到底,一方水土一方人,這裡的土壤,空氣,稠密的人群,都令他們難以舒展。
什麼原因能讓一個極有資質的人甘願在此盤踞受縛百年。
虛渺如雲煙的愛意嗎。
自打奚辛建立起血脈感召但出現兩道親緣氣息這樣的事件後,懷墟就親自主控了後半程,方才商淮來隻見滿院同樣摸不著頭腦的王族之人的原因就在於此,有些情況,懷墟知道得更清楚。
“不必再開第二次血脈感召了。”懷墟轉動著杯盞,看上面的花紋如抱團般在眼前繚繞舒展,話是對奚辛說的:“你兄長所在位置我知道了,明日一早,我會去見見他。”
說罷,他朝空中擺了下長指,奚幸見狀頷首,自覺退出亭外。商淮琢磨出他的意思,抿了口清茶,給陸嶼然遞了個眼神後起身,將湖心亭完全空出來留給這兩位。
“大的已經找到了,留我是想說什麼。”
一面紗簾在陸嶼然眼前掀起半面,粼粼湖色在月光下流動,他轉而看向懷墟,妖血的事橫亙在心中,思緒萬千,被他兀自壓下去,此時眼皮朝上一疊,不動聲色問:“說小的那個?”
既然大的這麼快就被他找到,小的那個所在位置必然也瞞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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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墟不意外他會猜到,若有如無地頷首。
“我接手血脈感召的時候,察覺到了奚荼子嗣的氣息。奚荼的溶族血脈很強,他孩子的血脈卻出乎我意料的微弱。”說到這,懷墟才將手指從杯盞邊緣放下來,隨意搭在膝頭,似笑非笑丟出一道驚人消息:“它給我的反饋,就在蘿州城內。”
他看向陸嶼然:“在你身邊。”
陸嶼然像是被針尖刺了下,緩緩坐直身體,慢慢眯了下眼睛,問:“什麼意思?”
懷墟手指一抬,半段細長的血色線頭在指尖盤轉蠕動,蠕動的姿勢很像蟲蠱,在半空中試探時速度卻很快,幾乎能看見一點微末血紅殘影,它能曲能直,穿過涼亭石桌徘徊在陸嶼然身邊,繞著他轉了一圈,最終掀動他的右側袖擺鑽了進去。
腕骨一側肌膚暴露在空氣中。
陸嶼然皺眉垂眼,下意識抵觸任何觸碰,但礙於某種猜測,最終沒有拽出線條甩在桌面上。
透過涼亭中的燈光,男子腕骨勁瘦流暢,力量感深深潛藏,透著幹淨的冷白,先前有袖邊遮掩倒也看不出什麼,但此刻被線條一掀,腕周內側兩三個疊成淤青齒痕的印記若隱若現。
十分曖昧。
線條不再動彈,像是嗅到了目標一樣安然趴在這圈齒痕上,懷墟指尖一勾,線條就消彌在兩人視線中。
什麼意思,已經很明顯不過。
陸嶼然眼底蓄積起陰翳。
懷墟和陸嶼然年齡相差無幾,也算是舊相識,彼此能說得上話,他政務纏身,沒什麼看熱鬧的心思,然如今看情愛之事實在覺得荒誕,不免提了下唇:“認真的?”
這一天裡幾起波折,事事有關溫禾安,陸嶼然忍不住擰了圈腕骨,又甩了下,動作間難免外泄出點躁意,眼神銳利而直接。
不認真,他總不能是覺得好玩。
懷墟笑了下,弧度淺淡:“找到奚荼,我們就準備回程了。王族的‘相’與能力對外皆是秘密,不能外泄,溶族血脈特殊,按理說,我要將奚荼的女兒帶回去。”
“但我赴萬裡而來,如今身處九州腹地,敵多我寡,就罷了。”
他停了下,才接著說:“我就不見她了,問問她要不要見見她父親吧,如果我感應得沒錯,兩道溶族血緣,已經有許多年不曾接觸過了。”
“我王族的規矩,正好讓奚荼說一說。”
聰明人跟聰明人打交道,好在不必拐彎抹角,壞在稍不注意就被抓住重點,一擊即中。懷墟若是說別的,陸嶼然大可直接拒絕,可他說起父女之間,這是溫禾安的事,隻有她自己能做決定。
“這段時間不行。”陸嶼然從石凳上起身,面朝垂落的紗帳,道:“奚荼是你們的人,明日你見過他之後,所有人都撤離九州,他可以留下,待事情解決完再轉向巫山,經九州防線回歸異域。”
懷墟身居高位,已經很少與人如此明火執仗,有來有回地推拒試探,事實上,除了靈漓派系的堅定擁護者,無人敢忤逆他,他跟著站起來,思索了會,垂眸漠然:“給我個理由。”
“傳承要開了。”兩道視線皆如雷霆霜露,短兵相接時各有各的考量,陸嶼然沒藏瞞什麼,道:“我不允許任何東西在這時候擾亂她的心境。”
溫禾安面對的強敵太多,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強大的實力是她保全自己的絕對倚仗。
她需要心無旁騖的獲取這份力量。
少年天驕初遇情愛,滿腔炙熱,事事都在為心上人考量,耐心,細致,算無遺策。
然而從來真心能得幾分回報。
懷墟遮下眼底不以為意的荒寥,輕掃了眼他的背影:“沒想到你也有這一天。”
“我也沒想到。”
湖水流動聲徐徐,陸嶼然回身,因兩人立場全然不同,注定談公事比私事多得多,難得有語氣和緩的時候,此時撥了下簾紗,似笑非笑:“以為你和靈漓鬥生鬥死,誰知突然管起了妖骸的事。你這是在替誰耿耿於懷。”
懷墟坐回椅子上,神色莫測,搭在茶盞上的三根手指摩挲著花紋,半晌,哂笑一聲。
陸嶼然將一個白色瓷瓶放在桌面上,說:“外域的傷藥在九州管不了什麼用,
別帶著一身血腥味到處招搖。先湊合用,我這裡暫時沒更頂級的傷藥。”
巫山帝嗣何曾在這方面有過短缺,懷墟看了他一眼。
陸嶼然眼皮一耷,說話時又冷又酷:“給我道侶了。”
他伸手指了指懷墟肩胛位置,也是覺得有意思:“你這又是怎麼了?誰還能傷得了你?”
懷墟真正笑了下,臉上每根線條都鮮豔生動起來,一雙眼卻凜然逢冬,在精致明旖的五官下有種格格不入的沉鬱之色:“還能是誰。”
“陛下親自出手。”他指尖散漫地摁了下肩骨位置,好似渾然感覺不到疼痛:“說起來,還是我的榮幸。”
陸嶼然聞言靜默,他從前就不懂這個人和靈漓之間的糾葛,現在和溫禾安在一起後,算是有經驗了,依舊不懂——也不想懂。
他對自己現在和溫禾安的狀態很是滿意,任何話都可以說明白,任何矛盾都可以攤開來解決。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有多喜歡她,也同樣能感受到她的喜歡。
“後天我進秘境,五天後回來,回來後我找個機會見見奚荼。”陸嶼然最終說。
懷墟看看擺在面前的瓷瓶,慢條斯理道:“這麼好心,打的是這個主意?”
陸嶼然反問:“他以異域之身,在九州蟄伏百年,我不該見?”
無可挑剔的說辭。
懷墟心知他要問的,想問的絕不是這些,卻沒有深究。他們作為九州與異域舉足輕重的人物,關系一直控得各有餘地,張弛有度,有些不那麼嚴重的,雙方都會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日後真出了事,才要有商有量互通有無。
“陸嶼然。”懷墟喚了他一聲,神情淡淡的:“這是我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跟你提及,兩域在妖骸之上的研究或許可以深入研究,你我皆有利。你好好考慮考慮。”
陸嶼然動作一頓,撩開簾紗往外走,撂下一句:“走了。”
溫禾安先去月流的院子裡見了徐遠思。
第一次見面徐遠思狀態不好,才從王庭的控制中脫身,休息也沒休息好,渾渾噩噩竭力清醒著將自己認為關鍵的說了,跟倒豆子似的,也分不清什麼重點不重點。
他能想到會在短時間內和溫禾安見第二次,也知道她會整合手裡目前有的線索問他一些更為細致的東西,但此刻在燭火下見她剔透的眼睛,還是有些晃不過神來,側了側頭,遲疑地問:“你說什麼?”
溫禾安坐在綠藤邊的寬椅上,示意他也坐,跟好友敘舊般,他問,她便耐心地重復:“我才從珍寶閣出來,聽說你們徐家日常做買賣不少,其中牽連禁術的也不少。我今日來,就是想聽聽這些事。你知道多少,都說出來。”
徐遠思驚疑不定,就差舉手澄清了:“誰說的?話可不能亂說,我們家什麼時候牽扯禁術了——”
他們家都快被禁術害死了。
他邊說邊看溫禾安的臉色。
“不牽扯傷天害理那一環,參與最後收尾的也算。”溫禾安彎下身將一根被風吹到腳邊的藤條拂開,側臉靜美安然:“我是在世家長大的,世家做的什麼交易我知道,這次來不是為了興師問罪。”
徐遠思明白這個意思了,他張了張嘴,生怕她不知道,道:“二少主,溫禾安,我們家是收了別人錢的,籤了天字契,手印都摁了,不能對外說半個字。你問問林十鳶,生意場上誠信立足啊,這樣日後誰還敢……”
“你若不說,傀陣師徐家可能就於此代終結了。”在有限的時間裡,溫禾安不會任由時間在題外話上逗留太久:“徐家留下來的那些人,顯然撐不住傀陣師門戶,你們家哪還有立足之地。”
徐遠思啞然無言,半晌,狠狠一撐額頭,喉嚨吞咽了下:“我不知道,我接手族中之事也沒幾年,這個你知道。”
溫禾安看了恨不得指天發誓的徐遠思一會,半晌,彎彎唇,脊背松懈下來靠著椅子,輕聲說:“是,這個我知道。所以我隻想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事,徐遠思,別的事我都不必知道,我隻想知道最關鍵的。”
“你沒對我說實話。”
徐遠思緊緊鎖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