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還是失控了。
暴雪下得無聲迅疾,春色如流,它們使盡手段鬥得天翻地覆,到最後偃旗息鼓,又亂七八糟勾搭纏繞在一起。
一瞬間尖銳愉悅令人不由自主顫慄。
溫禾安深深吸氣,眼睫像小片的蝶翼,一下接一下兀自振翅扇動。
陸嶼然也吸了口氣,半晌,低笑了聲。
一整晚,商淮確實是沒能踏進來這座宅院的門,他在門口轉了會,雙手隨意一撐,從牆外越進來,然而發現結界將所有人拒之門外,誰也不認。
他轉道去看了羅青山。
前腳他們先後從秘境中出來,後腳羅青山就待不住了。
秘境裡現在亂得很,勢力大點的隊伍割據一方,不遠不近守在幾座傳承前,不少隊伍抱團結伴而行,還有很多散修在其中渾水摸魚,他是醫修,本領都是從書籍,古方和一個又一個病患的治愈過程中練出來的,對天天和這邊打,那邊打的事疲於應付,老是一驚一乍,索性就悄悄回來了。
就住在巫山酒樓裡。
羅青山是個最溫吞的性格,用商淮的話來說,世間疑難雜症,沒什麼能難倒他,但這人精益求精,做事有點磨嘰有點軸,每次陷入難題,都要把自己逼瘋。
商淮輕巧躍坐在一角闲置的四方桌上,羅青山也沒時間搭理他,自顧自地翻著滿屋子誊抄下來的醫經典籍,四方鏡上不知道和誰交談著,聊一句,便看一看手邊的書本。
此情此狀,說是焦頭爛額也不為過。
“你這段時間究竟在忙些什麼。”商淮隨手拎了拎手邊的紙張,展開看了兩眼,就被上面密密麻麻記載的藥方,配比擾得頭疼,他摁了下眉心,說:“怎麼跟後面有人催你命似的。”
羅青山苦笑了下。
可不就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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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開始,他看著溫禾安臉上那道妖化痕跡,又認真將她給出的消息在腦海中翻來覆去過了十幾遍,在妖血上查不出線索時,當真以為是種毒。
但就是,兩邊各有各的說不通。
後面公子放開權限給調出族中有關妖的資料後,羅青山挑燈夜讀,有整整六七天都合不攏眼。
他捏著一張又一張的紙,意識到事情可能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復雜。
羅青山出身巫山,實際上並不太了解昔日妖骸的具體內情,平時聽得更多的還是帝主無私的作為,無上的功績。妖骸之亂畢竟已經過去,他作為最有天資的巫醫,掌握的大多還是解毒,制毒,制蠱之術,精力和精神不可能放在妖骸身上。
就算想研究,也沒有那個條件。
但隨著一張張隻有巫醫看得懂的封存成果出來,千年前那段黑暗歲月,就如殘酷的畫卷般展開在眼前。
自帝主時期以來,巫醫的醫術就已名聲斐然,傳揚四海。妖骸之亂一出,帝主下令各族抽調強者,醫師緊急研制壓制妖族的辦法,巫醫是帝主本族,自然是義不容辭,每一回都走在最前沿。
出現妖化症狀,唯有兩種可能,一是被妖傳染,二是妖血注入。
可每當這時,羅青山總會陷入困局之中。
世上已經沒有妖了。
昔日用於研究的妖血早被悉數銷毀。
這兩樣中任何一樣出現,都會在九州上掀起驚天波浪,他想不通,也不敢深想,但都到這一步了,不管是為了公子命令,還是為了九州安危,他隻能硬著頭皮接著查下去。
查著查著,當真叫他知道了些大家都不知道的事。
實際上,千年前的局勢並沒有想象中那樣讓人絕望,在妖族大肆橫行之時,有天賦斐然的醫師和傑出天驕組成的團隊已有了一些進展。
他們在妖血上下的功夫很深,甚至能做到通過稀釋妖血,混合無數藥物調整配比,控制妖化發作時間,將其失去理智和開始吞噬的時間大大拉長。
因此當日帝主下令銷毀所有與妖物相關東西之事,有醫師扼腕嘆息,陳情請命,說假以時日必定能在遏制妖骸之亂上取得顯著的成效,隻是當時情勢緊急,大半個九州已經淪陷,時不待人。研究雖然有所進展,但距離完全控制妖化,消除吞噬之能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對當時的九州來說,毫無意義。
羅青山看到這裡,心頭悚然一驚。
半晌,又長長籲了口氣。
公子給的十五日之期近在咫尺,他從商淮手中抽走最後兩張被視為“鬼畫符”的紙張,逐字逐句地看下去,心中告訴自己,他隻是個醫師,做分內之事,這事牽扯大與不大,會有多大,都不是他該考慮的事。
他要做的,是將實情如實告知公子。
公子會處理好一切。
商淮在羅青山這邊轉悠了圈,發現昔日無話不說的好兄弟變成了鋸嘴葫蘆,三句話下去問不出半個字來,頗覺無味,將手中四方鏡拿出來看了看,發現小家主回了條消息:【我明日來蘿州。】
跟暗示什麼似的。
商淮盯著這條消息看了好半晌,撫了撫額。
這幾日,他負責和這位小家主交接渡口的事。
商淮身份不低,常常代表巫山出面,與世家做生意買賣,警告天都,對王庭放狠話這些活,也不是一次兩次幹,那叫個從容自若,遊刃有餘,沒帶半點不自在的。唯獨這件事,讓他有些焦頭爛額。
凌枝最近不知道在做些什麼,白日睡,深夜醒,渡口的事項向來是由雙方各自核查,可這才對了不到小半,小家主要麼說自己累了,要麼說困了,要麼就是心情不好。
催也催不得,說也說不得,時不時還要被光明正大的“挾恩以報”,在這期間,騙了他至少三次糕點的承諾。
商淮摩挲著鏡面,跟羅青山一起嘆息,覺得日子越來越難過了。
商淮在第二日傍晚才又踏進了庭院,陸嶼然坐在涼亭中喝茶,溫禾安在對面石凳上把玩著四方鏡,眼睛也不抬一下,兩人有一聲沒一聲地說話,氣氛看起來有些不自然,但又有種外人插不進腳的融洽綿密。
他踏步進去,聽陸嶼然倏的開口道:“秘境傳承要開了。五日後進去,正好能趕上。”
商淮腳步當即頓了下,溫禾安也從四方鏡上收回視線,想了會,點頭輕聲說:“難怪阿枝說要過來了。”
她看向陸嶼然,見他指尖搭在茶盞邊緣,一副難得散漫愜意的模樣,問:“你去嗎?”
“我的還有段時間,現在開不了。”
他回望過來,墨發隻用一根黑色綢帶松松束起,說話的時候聲音已經恢復清透,聽著卻仍有種莫名的溫柔:“送你進去再回來,我在蘿州還有些事。”懷墟和異域王族都還在等著找人,找到人後還得安排人將他們送回去。
商淮下意識嘖了聲,感覺和第一次認識陸嶼然一樣。
這人滿袖風雪,何時和人交代過行蹤。
溫禾安看著他,眼睛終是彎了彎。
商淮先看了看溫禾安,二少主還是老樣子,見他走到亭中心,起身給他倒了盞熱茶水,顧盼流轉,落落大方,隻是臉頰色澤比從前招人鮮豔,她問:“現在有時間談一談天懸家的合作規則嗎?”
她笑了下,伸出幾根手指:“上回你和我說的這個數,已經準備好了。”
這一個兩個,都是財大氣粗,揮金如土不帶眨
眼的啊。
商淮不由看了下陸嶼然,揚揚眉,頷首:“有人急著趕著送錢,我自然是有時間。”
溫禾安於是先起身,商淮朝陸嶼然比了個手勢,也跟著出了涼亭,陸嶼然看了看她的背影,垂眸擰了擰手腕。
鵝卵石小路通向後院池塘,商淮手裡掂著一枚靈戒,揚揚眉道:“你這錢給的也太早了,我父親月前審過肖諳,消耗不小,再出手還得等段時間。”
“等多久?”
“一個多月。”商淮想了想,沉思道:“進傳承也需要時間,若是傳承復雜,耗上一年半載再正常不過。時間上來說不耽擱,我們收了錢,按規矩辦事,後續會全力配合。”
他好意提醒:“在這期間,穆勒還是要派人盯緊了,溫家聖者不會對帝主傳承出手,但必定不會這樣舍棄穆勒。一個聖者要在蘿州尋人,有無數種手段。”
哪怕能停留的時間也就一刻鍾上下。
溫禾安眨了下眼,面色沒什麼變化,笑意不曾減退:“好,我知道。但穆勒已經不是九境了,聖者找人,大概也不能滿大街挨個找。”
商淮停下看了看她,略一思索,有些驚訝:“你還有使人修為倒退的手段?”
他嘶的抽了一口氣,壓低聲音探究:“是十二神錄上的本事?還是玄音塔?”
說起那座妖異的,讓他吃了無數苦口的小塔,商淮仍有些心有餘悸。本身這東西的主人就邪門,能破境而不破,壓著足足五十年,跟玩兒似的,那可是聖者境!這塔也不是好惹的,當年說得好聽是擇主,說得不好聽,跟將人招進去極盡折磨有何區別?
它會有什麼邪門的手段,他是一點都不覺得稀奇。
溫禾安笑著搖搖頭:“不是倒退,暫時壓制而已。”
她接著問陸嶼然從王庭手中截下的那座囚車情況,商淮抵了下眉,神色嚴肅起來:“昨夜將人都安排好,今天一早我就去看過了,問了些情況,但他們那種狀態,很難問出些什麼了。”
溫禾安皺眉,很快揪住他話中的字句:“狀態不好?他們怎麼了?”
她著手禁術的事,商淮這次過來,本來也是要和她說這個事。
“王庭搭建運輸陣法築起通道,將人運往都城雲封之濱,據我猜想,他們運人也有個先後順序,最符合要求的最先運走,後面幾車應當起不來什麼作用了。”商淮想起自己早上見到的那些人,吐字:“都是些老弱病殘,有幾個歲數已經很大了,是村裡的太公太婆。”
他知道溫禾安想問什麼,接著道:“我原本也想著歲數大,左右能問出些什麼。可地方不大,山頭山尾的人加起來也就百來戶人家,千餘口人,一點風吹草動就口口相傳,我們問到的消息就差不多是他們知道的全部了。”
溫禾安停下腳步,在原地定了定,眉頭微皺:“那些老人在經過王庭的圈禁之後,也沒有吐露一些新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