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阒靜。
陸嶼然閉了下眼,她沒輕沒重,帶來一種咽喉被扼住的要命感覺,他幾乎是強迫自己站在了原地。
半晌,他指節微僵,撇開視線,頂級九境的氣息逸出,按理說,房間裡這兩頭猛獸會撕咬起來,實則溫禾安的氣息默許了他的存在,像是早就契合過了一般。
冰涼指尖帶了點氣息中的寒意,輕觸了觸她散落汗湿的長發,帶著點微不可見的安撫意味,陸嶼然最終也沒讓她輕點,隻是垂著眼睫,攏了攏掌心,道:“……慢點。”
第46章
火燭搖曳, 熒如點星。
鮮血湧入唇齒間,宛如澆下一盞盞碎冰,將臉頰上燒得正旺的火封壓下去, 溫禾安腦海中繃碎的理智逐漸回籠, 睫毛連著顫動好幾下。
須臾,她身體朝後一傾,微與眼前人拉開一點距離。
她仰頭看陸嶼然,腦子還有點昏,隻知道自己念了一路的詞隻說出兩個, 後面事情發展就全然失控了。
她想看看陸嶼然此刻的神情,然而視線先在他的頸側停住了。
她大戰一場後臉頰上沾了汗, 又沾了血,就勢全擦在了他身上, 還有他自己的血……她沒有理智, 咬得狠,不知餍足, 此時鮮血從兩道淤青發紫的傷口中止不住地湧出來, 顏色鮮亮,像最豔麗緋糜的顏料。
沒有停歇之勢。
溫禾安定定地看了會, 抿唇,當機立斷:“……我去叫羅青山來。”
“回來。”
陸嶼然垂眼,不知是失血的原因, 還是月色太澄淨,照得側臉比平日更為清絕冷淡。他隨意扯了團手巾壓了壓血,又用靈力強凝住, 暫時沒管它。
他看了看溫禾安肩頭貫穿的血洞,眉眼更冷, 拿起四方鏡,給羅青山發了條消息:【送治療第八感擊傷的傷藥來,再拿點簍榆粉,放到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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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發出去,他將四方鏡叩在一邊,懶得想羅青山會是怎樣驚得要跳起來的反應,指尖點了點溫禾安,眼尾凝直:“清醒了?”
“不把話說清楚?”
房間裡有椅子被她撞散了,此刻陸嶼然隨手拽開一把坐下,溫禾安還沒完全緩過來,反應有點遲鈍,見狀,她眨了下眼,坐到了他對面的椅子上。
兩人先前刻意保持的那種適當距離此刻被強行打破了。
他們衣袍交觸,離得很近。
溫禾安用手帕默不作聲地擦唇,又翻過來擦擦手,將心中措辭整理了遍,方才抬眼,低聲說:“抱歉,我今夜失控了。”
“我們再做場交易吧。”
從容與溫婉又回到了她身上,她仰了下頭,睫毛纖長,直直望進陸嶼然漆黑深邃的瞳仁裡,一字一句說得緩慢:“我與你聯手,對付天都和王庭。”
陸嶼然不知道她今夜經歷了什麼,說白了,她和天都之間的關系,他是最不可能摸清的那個。
他唯一能明晰感受到的,是她說這話時房間裡霎時湧起的不受控的紊亂殺機,以及白天明明還沒有,現在卻生生蓄在眼睛裡的陰鬱怒色。
他指骨抵著椅邊頓了下,緩聲問:“和我聯手,還是與巫山聯手。”
溫禾安顯然早想過這個問題,她搖搖頭,十分認真:“我不相信巫山,巫山也不會信我,我不可能再卷進任何世家的爭鬥深潭中。而且我有我的事要做,隻是在對付王庭和天都之事上,你我合作。”
陸嶼然早料到這個回答,不覺得意外,頸側傷口傳來微麻的隱痛,他嗯了聲,問:“既然是交易,我要付出什麼。”
溫禾安沉默了好半晌。
“血。”她不知道陸嶼然的血對巫山來說意味著什麼,可光從這止都止不住血的傷勢來看,極有可能是件強人所難的事,但她暫時沒有別的辦法,靜了一瞬,垂著眼輕聲重復:“偶爾,我可能需要一點你的血。”
陸嶼然問:“和剛才一樣?”
溫禾安點頭。
陸嶼然沒說答應,也沒立即拒絕,他的五官沁在陰翳中,燭火偶然炸出一蓬細細的火花,跳在他冷而薄的眼皮上,那種如松如玉的漠然之意重得叫人無法忽視。
他瞥向溫禾安,最終道:“用來做什麼,說說前因後果。”
溫禾安頓了頓,須臾,閉了閉眼,像溺進了回憶中:“羅青山應該和你稟告過,我問過他杜鵑連裡和雪盞的解毒方法,還跟他說,我從前有個下屬,少時中過毒,毒發一次又一次,中間時隔幾年,十幾年,一直沒有徹底根除……”
她勉強勾了下唇,心性再好說起這件事也覺得疲憊無奈,迎著他越見冷然清冽的眼神認下:“不是下屬,是我自己。”
溫禾安猶豫了下,暫時沒提妖化的現象,一是今夜太混亂,陸嶼然也還沒有答應她,二是她想看看今夜將那道裂隙壓下去後,還會不會再發作。
如果再出現,不想暴露也沒辦法,她隻能一邊用陸嶼然的血鎮壓,一邊拜託羅青山研究治療。
陸嶼然脊背挺直,無聲迫近了點,大約是第一次提起他們從前的事:“這是真正讓你踏進巫山,靠近我的原因?”
溫禾安難得面見叫自己理虧的人,她嗯了聲,半晌沒再說話。
陸嶼然一眼看穿了她眼底不自然的閃爍,她不想欺瞞,又因為一些事不得不欺瞞的時候,就是這樣的神情。
他們兩都不蠢,這件事細想就不對。三年前陸嶼然給她拿的靈露,靈液,都是由巫醫親自研制的,如果隻是讓巫醫解個毒,她根本無需隱瞞,直截了當說出來,比兜著圈繞彎子不知利落多少。
陸嶼然眼睫半覆,道:“你再好好想想,想個合適的說法再談合作的事。”
話音落下後,他見四方鏡亮了兩下,料到羅青山已經過來了,他拉開椅子起身想在門外站會等
著,也冷靜下——他現在滿身皆是她肆無忌憚散發出來的氣息,像月光下透著露珠的淺淡花木香,纏著裹著,攻擊性看著不強,不知道怎麼那麼霸道,一點不肯往回收,擾得他心煩意亂。
他才走一步,溫禾安就抬起了眼,她看向他,不知道是不是完全清醒了,眼裡清澈,看著分外純稚,在鮮血中沁潤過的紅唇張合:“我沒想瞞你,如果下次再出現同樣的情況,我會如實告訴你。”
她衣袖安然輕垂,輕聲拋出了巫山帝嗣真正無法拒絕的條件:“我不爭帝位。”
她不要帝位,她隻要解毒,隻要報仇,隻要弄清楚禁術的真相。從前在天都,她沒法說不爭,可她心知肚明,就算爭到了,也隻會更深地沉進窒息的漩渦之中,難以自拔。而如今,她更無倚仗,四面仇敵,處境隻會更危險,根本沒半點心思摻和進這種事情裡。
溫禾安從來都清醒,知道自己要什麼,不要什麼。
陸嶼然沒說什麼,眉梢之上既無意外,也不見意動,聽到了門外的響動,他將衣領往上攏了攏,勉強遮住脖頸,竟先起身開門去了。
溫禾安視線隨著他的背影轉了一圈。
來送藥的不是羅青山,而是商淮。
自打在院子裡遇見那個脾氣很差,在他眼前炸煙花的溫禾安開始,他的四方鏡響動就沒停過,各種關於天都,關於蕉城那座溺海觀測臺的消息就如紙片雪花般飄進了他的耳朵裡,一道比一道振奮人心,他到現在是越來越精神。
“羅青山聽說你要簍榆粉,嚇得不行,提著個藥箱非得過來一趟,我怕他叨叨起來沒完,又被你兇,給他中途攔下來了。”
“話說,你是哪裡受傷了?羅青山千叮嚀萬囑咐,絕對不能再有下次了,到時候吃苦受罪的可是你自己,簍榆粉都起不了用。”
商淮皺了下眉,先將陸嶼然上上下下打量了遍,又見縫插針往裡邊看,被倚在門邊的人面無表情地擋了下,隻能悻悻收回視線,將手裡的藥匣子遞到他手上。
“二少主幹的?”商淮朝他晃了晃手中的四方鏡,壓低聲音,長話短說交代今夜外邊的情況:“她今夜不知怎麼了,突然去了天都的觀測臺找溫流光,起初是她們兩個打了起來,後面事態失控,她炸了觀測臺,還殺了三位天都長老。”
說到這,商淮不由嘖了一聲,沒法想象那樣的畫面,一時又心想相比於那等場面,隻炸一點小小的火花,簡直是在跟他嬉戲玩鬧,給他面子了。
他接著說:“對了,溫流光第八感暴露了,是殺戮之鏈,現在都傳遍了。”
“……江召聽說她和天都鬧翻了,現在派手下滿大街地找人。”
“——二少主自己沒開第八感,反而徒手震碎了溫流光的第八感,你說這是不是太可怕了……”
商淮聲音止住了。
不知從哪個字眼開始,溫禾安悄無聲息站在了房門邊上。她傷得確實很重,衣衫沁血,肩胛的位置被拳頭大小的血洞透穿,精神有些萎靡,狀態不是很好,但除此之外,看上去和平時沒什麼區別。
商淮眼皮連著跳了幾下,朝她笑了笑。
溫禾安半分回應也沒,她站在原地,靈秀的五官本因舒展溫婉,而今卻冷冷淡淡,還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
商淮有點傻眼了,分外不解地看向陸嶼然,無聲問:“這是什麼意思。”
如果他沒記錯。
他和二少主一直以來的關系都十分和諧友好,不存在任何嫌隙。
“嗯。”陸嶼然朝他擺了下手,示意他現在就走,大概不是第一次面對這種情形了,他看了看溫禾安,聲音有些低啞:“她傷得重,不喜歡別人踏進自己的地盤。”
商淮頭一次聽說這種說法,看了看陸嶼然的房門,哪哪都覺得不對勁,頂著滿腦袋問號直接甩手從二樓飄飄躍到了地面上。
陸嶼然合上門,將藥匣放在桌面上,挑開小鎖,示意溫禾安坐過來上藥。
溫禾安指著他的頸側,道:“你先給自己止血。”
陸嶼然不答,隻是在原地用手巾擦幹淨手,指節輕垂,意思十分明顯,大概是她有那僵持的時間,早過來把傷料理好了大家都好,溫禾安隻得坐過去。
她瞥過頭看他的手指,見他將自己肩膀前後的布料剪下來,擦幹淨,撒上靈露,再敷上藥粉,最後用靈力裹住。
她不吭聲,額心沁出點細密的汗珠。
傷藥一上,狀態即刻好轉,溫禾安這才覺得自己真的慢慢醒了,她默不作聲地將房間裡的氣息都往身上斂回,屋裡霎時清清爽爽,一切似乎渾然沒有發生過。
陸嶼然在給自己上藥,頸邊經過這一段時間,淤青痕跡更重,血色極深,簡直不堪入目。簍榆粉撒上去後,血流得少了點,可依舊在往外滲,沒有完全止住,她不由得皺眉,還沒問,就聽他漫不經心地說:“需要一點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