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一刻,她還在核對內部圖紙,跟溫白榆說底下最好再下一根柱,同時,她隨意掃了眼岸上光景,低聲問:“第一批下溺海的人找到了嗎?”
溫白榆搖頭,面色凝重:“找了一批,修士是自己人,但這邊凡人……我們報酬給得豐厚,應召來的人仍是寥寥無幾。”
“不配合?”
溫流光掀了下眼,道:“九洞十窟如今分裂,內亂不休,靠近溺海的三州不過苟延殘喘,百姓種地靠天吃飯,你看溺海這天氣——”她頓了頓,漠然說:“難不成他們覺得還能等得到今年秋收?”
“既然不識時務,就晾一晾,先讓我們的人下。”
一種更深的夜色於此時無聲無息擴散,海水淺拂般漫開,周遭人群,長老,乃至溫白榆都未察覺到什麼,接著重復自己手頭的動作,等海風淺吟,再一次輕撫過臉頰時,溫流光的臉色倏地變了。
她將自己手中的圖紙劈頭蓋臉甩到溫白榆懷裡,眼神如鷹隼,銳利地掃過四周。
溫白榆見她如此,凝在原地感受了會,發覺並無異樣,張了張唇,問:“怎麼——”
他的話音在第三個字出聲之前戛然而止。
天穹上升起一輪明月,月光比先前更為璀然皎潔,將觀測臺的檐角,忙碌的修士,和那塊巨大的,背靠溺海的嶙峋礁石都照得纖毫畢現。溫白榆看到了坐在礁石上朝這邊望過來的女子,她像一尾出現在海邊的人魚,長發垂落,雙足赤裸,透出一種要命的危險感。
他面色大變,細看腳下,發現果真不是地面了,而是虛幻的結界。
為什麼。
溫白榆面上不動聲色,心頭卻湧上未知的震撼。
溫禾安和溫流光那日的交手,他全程看了,能被當做家族的掌權者下心思培養這麼多年,她們的強大毋庸置疑,可這種強大尚在預計之內,但今夜她能不動聲色地出現,不動聲色地布置結界,如此神鬼莫測的能力,在轉瞬間,隻會讓人心中產生一個荒謬的念頭——那夜並非她的極限。
泛著水狀紋路的結界眨眼間包圍了方圓十數裡。
溫流光閃身站在半空中,距蘿州城之恥才過三四日,兩人再見,她並沒有表現出咬牙切齒,立刻就要抽鞭生死大戰,一雪前恥的暴躁與急切,反而隻是高傲地抬著下巴瞥她,渾身血液開始興奮地流動,雙眼裡燃著奇異的燦爛光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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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禾安看了一會,從礁石中起身,眼神漸漸發冷,話語卻很平靜:“我看出來了,你也很想我來找你。”
“現在我來了。”幕籬的面紗和她的輕紗袖片同時被海風吹起,她道:“把你知道的事都說出來吧。”
溫流光眯了眯眼睛,底下溫家修建溺海觀測臺的修士們也發現了不對,他們瞳仁震縮,壓不住的喧鬧聲,議論聲傳來,溫流光甩手丟出個結界護住了觀測臺——縱使她們鬥得天塌地陷,這東西不能出岔子。
其他兩位長老,五位執事看到情形不對,立馬謹慎地圍過來,聚在溫白榆身邊,不知是該上前包圍還是站在原地觀望少主出手。
纏在溫流光腰身上的火紅長鞭如遊蛇般動起來,迅如閃電地纏上她的手腕,鞭身節節如血玉,寸寸拉長。她隨意拉著一甩,唇形一勾,身影似流星朝溫禾安襲去,話語悉數藏進暴烈的巽風聲中:“那也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鞭影堆疊千重。
溫禾安雙掌受傷,便舍棄了拳法和掌法,她手中生出
萬象卦圖,隨心意變幻,橫擋,劈砍,靈流暴動,很快將此地淹沒。她與溫流光對招間眉頭微挑,聲音又清又淺,似乎無所波瀾:“還不說?”
強強碰撞,每一招都不是虛晃的招式,卦圖的火灼燒皮膚,鞭影與血肉接觸,明明是勢均力敵,可溫流光當真打心底厭惡這樣的語氣,好像她永遠冷靜自持,置身事外。
她想要看看,她今日能維持這樣的面貌多久。
“好啊。”溫流光當真頷首,她再次碰撞上去,用鞭子絞住她的手腕,兩人離得極近,眼瞳近在咫尺,她側首,刻意在溫禾安耳邊吐字:“我這兩天知道的事太多了,你讓我先說哪一樣?”
溫禾安將她鞭影一折,掌勢變幻,重重落在她胸膛上,聽到一聲悶哼後回:“慢慢來,打到你說出全部事情為止。”
溫流光沒有被激怒,她反而笑,隻是笑得很冷,在疾風驟雨中一字一句道:“我這人記性不太好,你叫我從哪說起的好……從大名鼎鼎的二少主,其實身份難登臺面,是個被除名的叛族之脈開始?”
溫禾安眼裡終於起了漣漪。
在這一刻,她終於確定。
溫流光是真的知道了很多事。
天穹上烏雲將月光遮蔽,飛沙走石,嘯聲悽遠。
兩人說話間,攻擊仍在繼續,響動震天撼地,從半空到地面,礁石炸裂,結界動蕩,她們全然不顧。溫流光見她不說話,隻是攻擊越發凜厲,唇邊冷然的笑意越擴越大:“急什麼。”
“我當你是個什麼東西,喚我祖母一聲祖母,就真當能鳩佔鵲巢,爭奪家主之位?”溫流光細細觀察她的表情,眯著眼,紅唇微張:“千竅之體確實是個好東西,難怪你能走到今日這一步,也不枉祖母當年特意帶你回來。”
溫禾安站定,錯手相擊,給了她一掌,眼皮微微跳動起來:“誰告訴你的。”
“千竅之體,集百家所長,學什麼都快。難怪你從小拳,掌,身法與靈法確實比常人入門更容易。”溫流光在月光下回瞥她:“集百家所長又如何,終不如擇一脈而精走得深遠,況且,你以為是因為這個,族中才如此放任你成長起來嗎?”
溫禾安確實是這樣以為的。
她知道家族永遠重利,吃人不吐骨頭,對人好的前提是這個人有利可圖,她和所有人一樣,都陷入了一種固定的誤區。她覺得天都要爭帝位,備選之人多一個便是一個,天生雙感,千竅之體,如果難以抉擇,那便都培養起來,看誰更突出,更優異。
現在她知道她想錯了。
她在等溫流光揭示真相。
溫流光動作暫停,她像是等著一天等了極長的時間,真到了這一刻,手指都在不受控的抖,要竭力看清對手每一道不受控制的表情:“自我出生,祖母知道我天生雙感之後,族中便開始為我大肆留意合適的人選,玄色,天音,五行之體。這些你應當有所耳聞,不過這麼多年,你難道不知千竅之體也是族人一直在找的,可以成就雙感的體質嗎?”
溫禾安站在原地,周身危險而壓抑,她沉著眼,聽溫流光一句比一句說得快,良久,捏了下拳,啞聲問:“毒是誰下的。”
這是她最想知道的事。
是她今晚來的主要目的。
溫流光冷然“嗬”了聲:“這麼多年,我一直都覺得你挺有本事的,為了誣陷我,能給自己下毒,還能一如既往演個幾十年。直到前日,我才知道,還真可能是我誤會你了。”
她眼中滑過譏嘲之意,隔著數十米,紅鞭揮舞,像冒著火的巨大柳枝,她冷然頷首:“不過這麼多年,你可能問錯人了。當年是我的人將你擄走欲要殺害的沒錯,你命大也不錯,但我可沒毒給你下——最先趕去救你的是祖母的心腹穆勒,接著祖母也親自去了,我記得你還因為這時感動了許久,如今你不妨想想,如果真有毒,毒究竟是誰給你下的。”
溫禾安的動作真的怔了下,她臉頰上的肌膚像是不受控制地抽動了下,覺得耳邊一陣鳴動,再開口時,聲音輕得叫人覺得毛骨悚然:“……什麼?”
溫流光享受著她這種起伏波動與失控,她歪了歪頭,眼皮愉悅地往上掀:“還有,這次家主被害,你難道沒覺得有問題?”
確實有問題。
溫禾安當時就覺得什麼閉關衝擊聖者,閉關之前還要裝模作樣地宣布少家主人選,根本不可能——天都深陷帝位角逐之中,在帝位沒有歸屬之前,他們不可能如此倉惶的定下繼任者。
除非有人認為她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除非她早在無形之中被剔除出局了。
這是個拙劣的陷阱,隻是為了做個樣子,給所有關注此事的人看看,天都從此之後,隻有一位少主。
“你猜猜。”溫流光一字一句道:“這件事,究竟是誰點頭允準的。”
“當年我十歲出頭,手下能調動的親信隻有七境與八境,是如何能從天都深處將你暢通無阻擄出來,擄出來後又因為你身上的護身符無從下手,隻得一路遠走,想將你丟遠些的?”
溫流光鳳眸如火,不緊不慢地要將人逼瘋:“真的隻是因為我是長老們看著長大的孩子,因此他們對我的一些舉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麼?”
此時此刻,溫禾安的眼底所有光亮熄滅,隻剩一片寂無的灰燼。
她不是傻子,溫流光如此一說,她腦海中便有了環環相扣的畫面。
這算什麼?
是敲打,是刺激,也是施恩。
明明白白的讓她清楚,即便有了溫流光等同的地位,待遇也是不同。刺激她發奮努力,拼命修煉,不再讓自己處於那種生死懸於一線的局面。溫家聖者親自將她帶回來,對溫流光大懲小戒,讓她感激,同時悄無聲息下毒,就此捏住她的命脈。
溫流光饒有興味地道:“我也是才知道,原來從那個時候開始,不,原來從一開始——不是所有人都在無聲告訴你,別與我爭,別起不該起的心思嗎?”
“祖母隻對一件事格外好奇,難以釋懷——你為何會突然更改主意,選擇了別的第八感。”
溫禾安一瞬間隻覺得可笑,無比可笑,她的眼皮上落下了月光,月光中是一帧接一帧的畫面,時間轉瞬流轉,飛速後退。
她知道世家之中親緣淡漠,可她十歲被溫家老祖接回,第一次見面時,慈和的聖者身後躬身站著無數人,她卻彎腰,與她平視,摸摸她的頭,說她是溫家的孩子,她要帶她回去。
也是那段時間,她驟逢噩耗,眼皮哭得睜不開,這位老人將龍頭拐杖放下,剝了熱雞蛋覆在她的眼皮上,跟她說人死如燈滅,相遇一場,便是緣分,這就是紅塵的殘忍之處。
她做得太好,太逼真了。
溫禾安不是蠢到看不清長老院的態度,不是從來沒有給自己準備過後路,隻是她覺得時間還早,覺得自己有實力不至於如此快被放棄,她要追查禁術,要為阿奶報仇,要弄清中毒之事,也為了那一點從始至終虛妄的,寫滿利用的“真心”,這些注定了她要長時間待在權利漩渦的中心。
況且,既已入局百年,想要毫發無損地從那灘渾水中抽身出來,絕不容易。
因而陰差陽錯,被一步步推著走到了今日。
走到了這場巨大騙局的邊緣。
這麼說來,歸墟中生死一遭,竟冥冥之中成了她破局的生機,實在太過荒謬。
溫禾安心中有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一路往下沉,又像是懸空著飛速下墜,最後在某個瞬間,終於觸到地,發出一聲
清脆的琉璃碎裂的響聲,四分五裂,碎為齑粉。
溫流光站在不遠處問她:“這就是你百年來追求的真相,夠詳細嗎,滿意嗎?”
一種從所未有的憤怒,驟然升騰起便再也壓不下的殺意從溫禾安心底生出來,一路爬上了她清澄的眼睛,盤踞起來,蓄成了一點像被燻到的紅意。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十分冷靜,冷靜到一時間接收如此衝擊人心的真相也依舊不見顫意:“知道為什麼嗎。”
溫流光看向她,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