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袖子裡拿出療傷的藥粉,又將四方鏡叩在地面上,朝她道:“把靈力撤了,這傷要重新處理下。”
溫流光沒動,他也見怪不怪,隻能自己動手,先把她自己留下的靈力抹了,光這一步,因為她的冷眼旁觀,就花了一些時間,但溫白榆也算是松了口氣。
這已經算是配合了。
“有什麼好氣的。”溫白榆熟稔地開解這位很容易鑽牛角尖的三少主,不疾不徐道:“整個蘿州城,但凡有眼睛的,誰看不出你是被暗算了,你的實力他們有目共睹,說也頂多是說咱們棋差一著。”
“誰沒有下錯棋的時候?”
溫白榆頓了頓,知道溫流光最在意的是什麼,想想印象中溫禾安才來的時候,那麼小,又瘦,別人和她說話時,她一雙眼睛總是專注地看著。他起先還不好意思,後面長大了才知道,那不是別的什麼,是她在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唯有如此,她才能準確地附和,給出他們愛聽的回答。
跟張揚跋扈的溫流光比,溫禾安簡直太讓人省心了。
就因為溫白榆小時候曾對她笑過幾回,陪她挨罰掃過一回落葉,縱使長大後他們各有陣營,逐漸疏淡,劍拔弩張,偶然遇見的時候,她也還是會禮貌頷首,喚他一聲“白榆哥”。
但。
縱使喜怒無常,陰晴不定,縱使殺意滔天,難以自控,溫流光仍是不同的。
溫白榆捏著帕子,沁了水,伺候溫流光把臉上剩下的半面妝擦了,頗為無奈地重復:“不說別人,我究竟是陪誰長大的,你心裡難道不知道?溫禾安到天都時,都已經十一二歲了,長老們更喜歡誰,我會選擇幫誰,不是都已經擺在明面上了?”
他指向四方鏡:“自打知道你受傷,族裡多少人都來關心。”
“長老院做了選擇,就不會輕易更改,你把精力放在天授旨與自己身上即可,跟她較什麼勁?”
溫流光心裡好受了點,但也隻是一點,她閉了下眼,還是跟怪獸一樣把牙齒咬得咯咯響,卻不得不妥協:“但願長老院和祖母真是你說的這種態度。”
說罷,她站起來,踢開腳邊的紙張,頭也不回地推門出去,語調間又已經是一派高傲:“這次就算了。”
“下次注意你和我說話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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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白榆在原地坐了半晌,手搭在膝蓋上,中指沒了骨頭支撐,軟噠噠地垂著,他看了一會,苦笑著給自己上藥,同時拿出四方鏡,給族裡發了消息:【三少主第二次八感即將到來,情緒起伏頗大,殺意愈烈。這麼多年,她一直為溫禾安之事耿耿於懷,我以為,應當給三少主一顆定心丸,將真相告訴她,助她在閉關前破除心魔。】
城東府宅中,陸嶼然倚窗靜站,他知道這種級別的爭鬥,隻要動手了,就沒可能毫無無損,全身而退,因而在最開始,溫禾安最先被幾人合圍擊傷時,他隻是皺了皺眉。
溫禾安所擁有的實力,參與過的戰鬥不比他們幾個少,她有自己妙到毫釐的技巧,知道怎樣掌控衡量局勢,殺招凌厲,不是什麼弱不禁風,中看不中用的瓷娃娃。
他還挺樂意看她要如何將那幾個耍得團團轉,瀟灑破局的。
直到溫禾安反手甩出那兩道銘印。
並確實由此反轉局勢,將這張原本鋪天蓋地罩向她的網狠狠撕碎,反捆住溫流光,任她披頭散發,顏面盡失,而自己在這座蘿州城中再一次一戰成名,出盡風頭。
陸嶼然沒興致看溫流光發瘋,他的視線隻在那兩道銘印與溫禾安被靈流削得血肉模糊的雙掌上凝了一瞬。
旋即。
他將手中的茶盞放到一邊,周身氣勢斂盡,細看之下,瞳仁裡流轉著些糟糕的寒意,宛若冬末結冰的汪洋江面。一時間,明月皎光落到他身上,襯得那段身影又清,又獨。
許是他身上凜然逼人的東西太重,商淮這時候也緩過來了,揉著眼睛站起來,問:“二少主怎麼樣了?贏了嗎?”
陸嶼然五官冷得像覆了薄雪,眼睫一掀,一個字也沒有。
怎麼了。
商淮心裡咯噔一下,心裡湧上一種不好的預感,他尋思著這情勢看起來不對,莫不是溫家來了聖者,溫禾安被捉了?如此一想,他醒了神,急慌慌朝一品春的位置看過去,發現溫禾安正抓著溫流光的頭發往地上砸。
鮮血四下橫流。
而另外四個長老癱軟在一邊地面上,目眦欲裂,嗆血不止。
就——
怎麼看,都不像是溫禾安吃了虧。
商淮狐疑地看向陸嶼然,不解之意溢於言表,他想到什麼,眼皮微跳,揉了把臉,正了正頭頂銀冠,問:“不會又有什麼不好的消息吧?”
他什麼都不怕,現在就最怕這個。
陸嶼然沒說話,他在正事上不說話就代表沒什麼特別的事,商淮一顆心又揣回肚子裡。
他轉而回望向一品春的方向,津津有味地圍觀這場戰鬥的尾聲,自顧自和陸嶼然說話:“我還是第一次見二少主這樣呢,她從前也這樣跟你打?”
“沒。”
說話時,天都長老趕來,溫禾安踏進空間裂隙,這場荒誕又精彩的戰鬥拉下帷幕。
陸嶼然緩然收回視線,居高臨下地遙遙俯瞰一品春的方向,薄唇微動,聲線透清:“我看天都的掌權者必定有病。”
商淮大為驚訝。
見慣了他目下無塵,不沾俗世的清淨模
樣,真是百年難得見一回他對某個人或勢力“口出不遜”。
陸嶼然眼尾煩厭地一壓,線條拉得狹長鋒銳。
先是杜鵑連裡的至毒,再到劍走偏鋒的借靈,如今連銘印這種隻有亡命奔襲之徒才會考慮拓印,損害身體的東西她身上都有,還不止一個。
天都是什麼水深火熱,陷進去就要命的殺戮土匪窩嗎。
他看溫流光過得就挺松弛滋潤的。
怎麼到了溫禾安這邊,就得渾身緊繃,未雨綢繆到自傷自損的地步。
陸嶼然皺著眉,半彎著腰直起身,走到羅青山面前,將他叫醒。
羅青山才睜開道眼縫,身體就僵住了,繼而整個人都在一息間由茫然轉為全然清醒,他看著陸嶼然,恭敬道:“公子。”
陸嶼然嗯了聲,說:“去準備療傷的藥粉,找藥效強,能治九境之傷的。”
羅青山立馬起來,拉開了藥箱,專心致志開始配藥。
一刻鍾過去。
藥配好了,按理早該回來的人卻一直都沒出現。
陸嶼然看了好幾次四方鏡,也都沒有動靜。
溫禾安左臉隱隱發燙,但還可以忍受,隨著靈力撤去,戰鬥結束,熱意也隨之漸漸消散,她將空間裂隙直接開到了跟月流提前商量好的一座宅院門口,宅院裡面布置了結界,那十二個救回來的下屬就被安置在相鄰的兩座府宅裡。
她沒有急著進去,而是倚著冰冷紅漆門悄無聲息地閉眼平復呼吸,雙手兩度受傷,血一直在往外流,被她面不改色用靈力一封,就算暫時了事了。
她腦子裡一直在想溫流光最後那兩句話的意思。
家主閉關衝擊聖者,這件事溫禾安在歸墟受罰時已經橫豎推了無數遍,知道這必然是個陰謀,牽扯其中的,大概不止隻有溫流光與江召二人,可她沒有證據,光想也是無濟於事,有千百種離奇的可能。
但這件事已經發生,她甚至為此付過了難以想象的代價,無法重來更改。
她更為在意的是溫流光所說下毒之事。
這還是頭一次,溫流光終於認下這樁事。
如今妖化的症狀越來越頻繁了……
事實證明,陸嶼然的血也沒能完全根除毒性,它即便短時間內被壓制住了,也會再發,想要根治,終究得先知道自己究竟是中了什麼邪門的東西。
溫禾安想了一會,眸光閃爍,腦子裡一時間湧出的想法有很多,可現在都不是時候——至少今晚不行。
她靜了靜,身形一閃,從牆頭輕飄飄躍進高牆之內,整個人走進結界中。
珍寶閣提前安排的郎中,女使,侍衛都在結界之內忙碌守候,各司其職,忙而不亂。一盆盆血水端出來,空氣中充斥著藥味與腥氣,時不時一間房內會飄出壓抑的痛呼和悶哼聲。
月流正在等她,此刻迎上來,瞥一瞥她的手,才要說話,就見溫禾安朝她笑:“沒事,我來看看他們,回去會自己上藥,不是什麼要緊的傷。”
月流不再說話,領著她一間間房地走進去。
有的人已經暈了,溫禾安會看看他們的傷勢,而後輕聲問郎中具體情況,得知沒什麼大礙後便舒展眉心,略松一口氣。
有的還醒著,見到溫禾安雙眼噙淚,喉頭哽咽,掀開被子就要下拜,下一刻卻被溫禾安的靈力一擺手輕柔壓在了原地,她負手站著,和他們淺聊兩句,讓他們好好休息,其餘一切事情都不要擔心。
直到走完最後三間,月流在她耳邊低聲道:“少主,珍寶閣少當家想見你。”
溫禾安頷首,才要邁步,就見自己腰間掛著的四方鏡亮了幾下,她下意識眨了下眼,不自覺伸手去取時才發現手掌有些發冷發麻,靈力已經裹不住傷勢,溫熱的血珠洇出來,悄無聲息往泥土中墜。
她甩了甩手,才拿起四方鏡點進去看。
是陸嶼然發來的消息。
【回來止血。】
可能是她好一會沒回,他又甩來兩條消息,言簡意赅。
【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