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年陪著外人眼中最為煙火不沾,謫仙樣子的帝嗣吃過的一碟又一碟,裹著厚厚糖霜的糕點,哪有那麼容易就忘。
她眼睛明亮,燭光清影燦盈盈被揉
碎,緩聲吐字:“你們巫山的事,我不好問,現在也暫時沒有特別的能耐還你解封的恩情,如果這些東西能讓帝嗣心情好一點的話,記得要告訴我,我可以一日買十回,不嫌麻煩。”
“若是需要人陪你靜站面壁,也可以找我,罵人我大概不擅長,但靜站能站很久。”
多多少少,有點哄人的意思。
陸嶼然接過小匣子,沒有說話,半晌,才頗為冷淡地從喉嚨裡嗯了一聲。
溫禾安去看這位帝嗣的眼睛。
發現冷色褪去好多。
她扯了扯唇角,放心了似的,捏著幾張舊紙出去了。
接下來一天,蘿州城裡關於溫流光約戰溫禾安的消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當事人恍若未聞,自始至終沒有給出答復,整日待在院子裡,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期間,陸嶼然等人忙得不行,用商淮的話來說,就跟用鞭子抽出去的陀螺似的,怎麼忙都停不下來。
溫禾安沒和他們碰過面。
再次見面,是在第三日的凌晨,天將明,但霧氣與夜色還沒褪去,仍舊猖獗地籠罩著這座州城,溫禾安還沒醒來,卻聽到了叩門聲。
她捏著剩下的最後一顆松靈走到陸嶼然的院門口,商淮在屋裡衝她猛的招手,她隻得打起一點精神往裡走。
走近一看,天懸家的小公子面色蒼白,眼下兩團深深的烏青,青到有些發紫,像中了毒,精神也不太正常,奔走在崩潰邊緣。他深深吸了口氣,用手指撐著太陽穴防止自己站著睡著,開口第一句話就頗為暴躁,充滿控訴:“陸嶼然不是人!”
溫禾安還有點困,她將松靈遞過去,轉身給自己倒了杯涼茶,抿了兩口,方醒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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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
商淮扯出個比哭還難過的笑容,恨不得用木籤將自己的眼皮戳開:“我就知道陸嶼然的飯沒那麼好吃,肯定要付出慘痛的代價!自從吃了那頓,一直到現在,我眼睛都沒闔過一下。”
“跟著陸嶼然做事怎麼這麼苦!”
沒到聖者境之前,修士也還是需要休息的,溫禾安啊了一聲,去看他有些水腫的眼睛,附和了聲:“是熬得狠了一點,陸嶼然也沒休息嗎?”
商淮滿臉悽色搖頭:“他對自己狠,對我們更狠!”
陸嶼然從廊下走過來,聽到的就是這一句,他摁了摁眉骨,站在原地冷靜地聽他又要告些什麼狀。
商淮接著道:“二少主,你當初是怎麼想不開同意和他結契的?”
話音落下,他想起來了,一拍腦袋,低聲喃喃:“溫家偏心溫流光,肯定是他們做的決定。”
這樣一來,他看溫禾安時,多少帶上了些同病相憐的意味。
溫禾安安靜聽他說完,才有點好笑地搖了搖頭,她還沒完全醒,聲音裡帶著點困倦的鼻音,就事論事地否認商淮的推測:“不是的。”
“是我自己想和他結契的。”
門外,陸嶼然掀了掀睫毛,眼中風雪俱寂。
哪怕清楚的知道,彼時她心懷不軌,別有所圖。
但此時此刻,她那麼玩笑的一說,一反駁。
陸嶼然還是感覺到。
——他貼在腰間麒麟繡樣上的指骨莫名麻了一下。
第39章
被商淮急吼吼地一催, 松靈交出去,溫禾安幹脆就不睡了。
她回到自己房間,將沁了兩夜, 已經薄得像紙的蟬獸皮拿出來, 推開窗吹了一會,再撒上海藻粉,照之前的方法畫出一張人臉,用手帕墊著置於桌邊自然晾幹。
做完這些,她的四方鏡也亮了。
林十鳶聯系她:【你讓我打聽的事有眉目了, 過來一趟吧。】
溫禾安戴上幕籬,推開屋門, 下樓時抬頭往天穹上一看,星月皎潔, 明河在天, 天盡頭如畫卷初展,卷出一點魚肚白的邊。她有點驚訝, 卡在這個時間給她發消息, 不知林十鳶是睡醒了,還是也跟商淮一樣徹夜未眠。
她讓林十鳶打聽了兩件事, 一是溫流光這幾日在城中放出的各種消息,市井小巷裡,這種事情從一個人的嘴到另一個人嘴裡, 會衍變出無數個不同的版本,她想要盡可能準確的匯總,二是禁術相關。
但禁術沒那麼容易打聽出來。
她心中有了數。
這幾日珍寶閣可謂是熱鬧壞了, 一日的進項頂得上從前一兩年,就算是在這個時間, 被二十幾顆碩大明珠映襯得亮如白晝的一樓,各列高大貨櫃前也綴著星零的人。
這些人穿著各色長衫,裹了厚實氅衣,和閣裡的伙計說話時,夾帶著各色口音。
天南地北的修士聚在了一起。
胖掌櫃又是忙,又是兢兢業業不敢稍歇,還沒幾日,高高腆著的肚子眼看著小了一圈,堆著肉的臉上,眼睛輪廓都更清晰了些。他一見溫禾安,不動聲色將手邊正在服侍的客人推給手底下人,自己則趕忙過來,親自領著她從一道小側門,避開所有視線上了三樓。
林十鳶淨手赤足,正在雅間裡練書法,她在這方面天賦不高,功力不深,隻在心浮氣躁時動筆靜心。
溫禾安一來,她將筆擱在砚臺上,揮揮手示意女使上茶。
林十鳶果真一夜沒睡,她坐在墊了厚厚褥子的貴妃榻上,眉眼間帶著不加掩飾的疲憊,心神不寧,還沒開口說話呢,就先撫了撫額心,又煩悶地捏了捏鼻脊,示意溫禾安自己隨便坐,聲音又低又啞:“溫流光那邊放的話我替你整理出來了。”
果然是這件事。
溫禾安不動聲色地挑了張太師椅坐下,椅子上墊了好幾層裁剪得一樣大小的絨毯,椅背上也靠了軟枕,她一坐下,整個人都被包裹進去,幹脆順勢舒展身軀,精神都放松了些。
不難聽出,林十鳶在說到溫流光三個字時,頗有種咬牙切齒的意味。
隨之是深深的氣悶,怎麼壓都壓不下去。
睡之前,她得到消息,林淮把林家十二寶之一的“魂引子”孝敬給了溫流光。
她霎時睡意全無,太陽穴突突跳動,心浮氣躁到感覺睜眼都覺得刺痛,連著喝了幾盞冷茶才勉強冷靜下來。
她的父親分家,表面上是靈莊與珍寶閣分給一雙兒女,實際上分的也不止這些。
林家世代從商,積攢起來的財富數目不知幾何,常人難以想象,有人初步預估,剔除那些還未露面,或是不太名貴的,單獨列出了一張單子,成就了廣為流傳的“一靈三參十二寶”,用以形容林家的潑天富貴。
這麼多年,無數人慕名而來,三參已經在暗中易主,被人高價買走,一靈是林家的根本,掌控在林十鳶父親手中,她見都沒見過,而剩下這十二寶,每一樣都是無價之物。
分家時,林十鳶隻分到了十二寶中的一樣,她現在忍不住想,剩下那十一樣,不會都給了林淮吧。
她心中不由冷笑連連。
如果先前隻是猜想,那林十鳶現在就是毫不懷疑,她那位殚精竭慮的老父親看似是想一碗水端平,美名其曰都給機會,實際上早做好了打算。將珍寶閣分給她,是因為珍寶閣需要不斷創新,調整策略,林淮整不來這些,他隻適合守著一成不變的靈莊過到死。
即便是如此,老頭也沒放棄,這不,他給自己的兒子找了個好靠山,他也壓根沒打算將珍寶閣真正給她,待他閉上眼之前,珍寶閣必然會被收回交給林淮。
這對父子何止不想給她吃肉,根本連口湯都沒準備分。
想到這,林十鳶心緒一時難以自控,她緩緩籲了口氣,隻能指望溫禾安盡快上位,讓那對父子心懷忌憚,她要趁著這個機會徹底掌控珍寶閣,再想辦法滲入靈莊蠶食。
這種心理作祟,她在搜集有關溫流光的消息時格外上心:“溫流光從始至終,隻給了你一句話,她叫你二十九日亥時五刻在一
品春相見,你若來,就決出個勝負,你若不來,她手裡捏著你的十二個下屬,一日死一個,你一個時辰不現身,她就命人斬下一段,先剁手,再剜眼,直到你現身為止。”
說到這,林十鳶臉上表情很是一言難盡,心裡也不是滋味。
溫流光就不像個正常人!
溫禾安早就習慣了,她見怪不怪,隻是低喃著字眼:“一品春。”
林十鳶解釋:“是天都現在住的酒樓。”
但實際情況又不隻有溫流光的這句話,她抿了口蓮心茶,接著道:“你那十二個下屬是溫流光花大銀子用雲車押過來的,同來的還有幾位長老團的元老,聽說代表了溫家的意思。”
說到這個,她又梗了下。
雲車是目前唯一一種能在天空中穿行,避開溺海的出行方式,但是就跟火燒靈石一樣,每一刻鍾消耗的靈石都以萬數計。即便是三大家的底蘊,近百年來,也隻有少數幾次情況緊急時用上了雲車。
她不敢想從天都到蘿州一路需要多少靈石,更不敢想這燒的靈石,究竟是誰家的。
林十鳶看了看溫禾安的臉色,發現她十分平靜,正摘下幕籬放到一邊,露出一張熟悉又久違的臉,顧盼間春水橫生。
她頓了下,皺眉說自己的見解:“我剛開始聽說這事時,是想叫你暫避風頭的。溫流光如此逼你現身,自然有了周密的布署,他們人數眾多,若是再提前布置,你單槍匹馬前去,必然吃虧。”
“可如此一來,看溫家長老團的意思是要再看看你的表現。”
照這群人的邏輯,溫禾安是在上一場爭鬥中落敗的一方,落敗的人要想奮起直追,本就不能再講究個什麼公平,他們此舉的用意,好似有種明擺著告訴你,“你若是有足夠的本事突破重圍,達成目的,證明你實力超凡,值得破例一次,若是不行,那便束手就縛吧”的意思,叫人不得不深思。
“我想了想他們也該是這個意思,現在這個時機,天授旨好不容易有了動靜。”林十鳶壓低了聲音:“你失權之時,天授旨千年來都沒有動靜,他們自然無所忌憚,可如今,三家裡唯有你們家與眾不同,有兩個旗鼓相當的爭奪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