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此留著終究是個不小的禍患。
他不能拿巫山冒險。
“做了怎樣的手腳,大人可看見了?”陸嶼然問。
商譽搖頭,看著有些疲憊,這一下好似耗盡了一天的力氣,連渾身的重量都搭了一半在商淮身上:“不曾,隻窺得很短的一點片段。此事事關重大,臣明日再來一趟,再看一場。”
陸嶼然壓下心中翻騰而起的戾氣和煩倦,深深一闔眼,朝幕一擺擺手,示意他們看好此地,自己轉身出了地牢。
商淮被商譽揪著好一頓說教,好容易找了個借口脫身,此刻跟上陸嶼然,眉頭皺成“川”字,搖著玉扇嘆息,似是自言自語:“現在這個意思是——這個塘沽計劃,咱們是不查也得查了。”
陸嶼然不答,擰著眉去了趟巫山酒樓,消息當即從諸位長老嘴裡傳回了主家,巫山數不盡的精銳暗衛出動,在神殿內外逐一排查,剎那間風雲湧動,局勢變幻莫千。
他看著窗外逐次亮起的燈火,算著晚膳的時間,將自己的麒麟腰牌甩給商淮,垂著眼吩咐:“傳我的命令,去奪永,芮,凌三州,同時南上,去佔天都寒山的靈礦。”
商淮呼吸一窒,覺得自己懷裡捧著塊燙手山芋,接不是,丟也不是。
永,芮,凌三州是富庶之地,在王庭的庇佑下,市集繁盛,物產豐富,每年產的糧可供給王庭軍隊無度揮霍,至於寒山的靈礦,那就是座寶庫,天都去年一成的進項都出自這條礦。
這一計猛藥下下去,是要現在開戰嗎。
陸嶼然這是自己不開心,也擺明了要從對手身上扒一層皮下來。
說話間,陸嶼然的四方鏡亮了下,撈起來一看,發現是溫禾安。
【晚上還有飯吃嗎?】
她心平氣和地陳述:【我已經在魚塘裡喂了一個時辰的魚了。】
陸嶼然拍了拍商淮的肩,將椅背上搭著的鶴氅撈到臂彎裡,眉目凝霜一片,起身往外走,商淮手忙腳亂捏著那塊腰牌,在四方鏡上緊急布署,見狀連著诶了幾聲,追上來,問:“你現在上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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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吃飯。”
“……”
商淮納悶了,怕他把另一件正事忘了似的,揚聲提醒:“你不去觀測臺啊?”
陸嶼然眉間煩躁之色更深一點:“吃了再去。”
商淮這次是真嘖了聲。
第38章
聽聞陸嶼然回來還需要點時間, 溫禾安不再喂魚了,她又去了趟珍寶閣。
回來時懷裡抱著用牛油紙包起來的蟬獸皮。蟬獸皮是種滋補的藥材,最受廚子們青睞, 常用剪子剪成條狀下到湯裡燉煮, 老少皆宜,用來制作面具的用途很少有人知道。
林十鳶一聽她要,毫不猶豫地揮揮手送了她一堆。
金烏西墜,暮靄滄滄。
溫禾安慢悠悠混跡在蘿州城的五街三市中,足足轉了一整圈, 耳邊是晚市販夫走卒們兀自高昂的吆喝聲,有時候她會被這長長的聲音拉得停下來, 買上一個熱騰騰才出爐的烤餅,等商販們手腳麻利的給她包扎時, 再彎彎笑眼, 隨意東問幾句,西問幾句。
似她這般年齡的修士大多高傲, 自命不凡, 蟬衫麟帶,頭顱高昂, 生怕別人看不出自己的來歷,溫禾安卻喜歡把自己完全縮起來,混跡進任何人群中, 成為一點炊煙,一片晚風。
那樣可以得知很多新的消息。
溫禾安如今和陸嶼然,商淮等人走得近, 交集不淺,能聊的話也是越來越多, 但她很有分寸感,知道兩邊能交流的界限在哪裡,蘿州城內的情況,三家的布署,探墟鏡裡發生的事,她都緘口不言。
唯一的消息來源是林十鳶。
但那不夠。
她需要知道更多的,更細的事,哪怕是常人眼中瑣碎無比的事。
給她烤餅的是對年過五旬的夫妻,因為常年勞作,男的腰背彎得有些厲害,女的頭上包著汗巾,腰間系著塊布擋油,眼睛花,人需要站到眼前很近的地方才能看清,但都有一手練了一輩子的手藝,堆粉,和面,揉團,一氣呵成,佐料一撒,散發出的香氣成為一家人賴以生存的來源。
溫禾安說要買餅的時候,夫妻兩正要收攤準備回家,她拿了三枚銅錢出來,將其中兩個遞過去,笑得很是招人喜歡:“來兩個餅。”
待他們聽清了,她又將剩下的那枚銅板也壓在面板邊上,比劃著道:“煩勞多加點餡。”
女的於是從盆裡拿個面團出來用擀面杖擀成餅狀,團在掌心
中,挖上大大一勺肉餡,撐得整張餅成了個球,在幹枯皲裂的手中轉了幾圈,又回到砧板上,用擀面杖壓回餅狀,被火鉗夾著丟進了烤爐裡。
現烤的餅要等上至少一刻鍾。
等待的時間,溫禾安在鄰邊支起的攤子上看了看,發現這邊賣的是香糖果子,隻剩下最後五六盒。香糖果子是用小木匣子封裝起來的甜食,裡面有金絲棗,蜜糕,蜜餞,看起來精致小巧,對喜好甜食的人有著非比尋常的誘惑。
她要了一份拎在手裡。
烤餅攤子這邊,男的沉默寡言,隻悶聲不吭幹活,女的嗓門嘹亮,性格外向,吆喝和闲聊都歸她來,不過一會,就和溫禾安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
晚市比早市人更多,溫禾安連著往邊上避了好幾下,不由得問:“蘿州竟如此繁盛嗎?”
“哪裡能呢。”
婦人立馬撇了下嘴,露出一種若真那樣就好的神情,道:“也就是這幾日,因著城中大人們的事,看熱鬧的人多起來,才有這樣的光景,若是從前——就說三年前,趙巍大人沒來之前,我們州裡都隻有街兩邊星星零零的鋪面,誰敢出來擺弄小生意?”
溫禾安勾著香糖果子的手指在捕捉到某個耳熟的名字時僵了下,轉眼好奇地問:“趙巍大人……是蘿州城的城主?”
婦人飛快衝她使了個眼色,心中也知道這群外來的公子小姐養得精貴,個個都有不小的來頭,口無遮攔,她隻得囫囵提醒:“不是城主,是王,禪王。”
這年頭許多人馬起義時,個個自立為王,被三家招安,仰人鼻息被安排上那個位置的,才叫城主,可比不上一個“王”字威風凜然。
溫禾安也就從善如流地跟著改口,稱為禪王。
心中思忖,猶疑不定。
這個趙巍,會不會是她認識的那個。
但再深入問起,婦人就隻有茫然搖頭的份了,和他們聊天大多數情況都是這樣,你往往隻能得到個頭,再要自己去尋那個尾。
溫禾安抬眼去看街道兩邊一盞接一盞亮起的燈籠,當下有點想掏出四方鏡聯系林十鳶,轉念一想又壓下去了。說白了她和林十鳶現在是有合作在身,但合作總有散伙,甚至反目的時候。
她不喜歡被外人窺見太多秘密。
等月流到了再說吧,也沒幾天了。
眼見著空氣中傳來芝麻和烤餅的香氣,溫禾安眼珠轉了下,好似臨時起意,漫不經心地提起一樁事:“在禪王來之前,難不成蘿州就無人看管?此地雖離歸墟近了些,大家都不愛往這邊跑,可這離九洞十窟也不遠吶,他們不管?”
她用著被家裡寵壞的小修士口吻,卻掐著度,眼睛明亮無辜,藏有不諳世事的明媚,加之很有禮貌,給的錢多,所以不叫人討厭。
婦人伸手扒了扒兩鬢霜白的發絲,又用湿布條擦了擦手,一個勁搖頭,心中想,修士哪懂他們的苦,嘴上卻不能這樣說:“這早些年啊,九洞十窟是會每年來看看,隻是他們如今內亂了,門中弟子今日殺這個,明日打那個,那是自顧不暇,我們吶哪敢再搭腔上去,隻盼著他們可千萬別亂到我們這來。”
她嘀咕:“好容易過上幾天安生日子。”
溫禾安默了默,接著問:“城中這樣熱鬧,九洞十窟也是大門派,他們難道也不過來?”
婦人原本不該知道這些,可蘿州距離九洞十窟實在是不遠,城中百姓從前也受其恩惠過,平時難免有消息流通進來,加之這幾日街道上魚目混雜,每日聽兩句,他們這等販夫走卒知道的,反而比那些酒樓修士要全面。
她拿著火鉗將餅翻了個面,估摸著再考會就差不多了,這是今日最後一位客人,烤完這個也就回家了,今日進項不錯,待到開春暖和了,或許可以給家裡小的裁一件衣裳。
如是想著,她心情也好,接話道:“小女郎見笑,我們這等平頭百姓也是平日聽來往的客人們說起過,自己可不知道其中底細。”
“我們蘿州凋敝,九洞十窟能好到哪裡去?從前的名氣大,現在則不然,適合修行,天資高的小郎君小女郎都優先考慮了別家,縱使是我們當地有才能的孩子,家裡都是可著勁要送出去拜師學藝……這些年下來,隻出了一個像樣的小郎君,你們應該也聽過,叫李逾,傳得可厲害呢。”
“但他對這些壓根不感興趣,整日有空了就奔波,聽人說是喜歡查什麼詭異陰毒之案。”
溫禾安呼吸頓靜。
聽了這樣久,終於引入正題。
如水夜色中,她半張了張唇,還想再問什麼,但那婦人已是將自己所有知道的都吐露出來了,此時餅也好了,婦人用牛油紙包著,用細線捆好交到溫禾安手中,轉身風風火火招呼自己的男人收拾攤子去了。
溫禾安順著這條路走了一會,這個時節的風仍帶涼意,吹在臉頰上,吹得久了,能將人心頭泛起的漣漪都封住。
她眨眨眼,情緒平靜下來,將手裡提的東西換做一隻手提著,另一隻手翻出四方鏡,點進第一道氣息中。
自從上次陸嶼然表示過不滿,而且發現他回消息的速度真的不比商淮慢後,她每次都直接找他。
和商淮聊天,已經是幾天之前的事了。
【我在巷口等你們。】
收到這條消息的時候,陸嶼然,商淮和羅青山已經通過空間裂隙到了府宅裡,此刻又折返著從府門口出來,一路從巷子一頭往另一頭的深處走,商淮很好奇地問:“她怎麼不走回來呢。”
陸嶼然大步流星朝前走,背影冷肅修長,一個字都懶得回他。
商淮又開始唉聲嘆息。
今日他父親對肖諳施展第八感探心時,地牢裡全是天縱隊的熟面孔,包括幕一與宿澄在內。見識到這位天懸家家主的本事後,俱是心中一凜,送商譽回酒樓時那是畢恭畢敬,對他那叫一個退避三舍。
至於羅青山,他看了看遠遠墜在後面,恨不得拿頭巾給自己裹起來遮蔽他視線的人,心中梗起一陣邪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