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無雙將這一幕收入眼底,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家會出個罕見的痴情種,怕影響接下來的計劃,他不得不浪費口舌再提醒:“溫家的局勢父親和你分析過,我也和你說過不止一遍。不管她們鬥得如何,最終被定下作為繼承者的,一定得是溫流光。”
江無雙掃過他還未完全恢復好的手,像是已經完全將他所做之事看穿了,一字一句說得耐人尋味:“若不是當初你一意孤行,提前安排,溫禾安說不定早死了,哪有東山再起,一見面便斷你手骨的機會,是不是?”
“你生來帶疾,原本此生無望九境,如今強行衝破,雖然影響了壽數,卻不是無可挽回。若是能夠成功叩開第八感,再好生休養穩固,失去的生命力能回來一部分,未來仍大有可為。”
江無雙壓根不關心江召身邊的一堆破事,耐下性子說這些,是為了將他磨成一把最趁手的刃,叫他認清形勢,別在關鍵時候犯渾:“你養護身體所需的那些東西,除了王庭,還有哪家能供得起?”
話至尾聲,他一字一句提醒:“江召,父親說你是所有兄弟中最聰慧的,如今什麼形勢,要女人還是要命,你自己選一個。”
江召眸光沉下來。
又是這種敲打,也不知道換個花樣話術。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被溫禾安刺激到了,明白了權勢的好處,還是想清楚要回歸家族,為家族效力,為自己爭一爭。殊不知他原本咬牙狠心用不正規的秘笈飛速衝擊九境,根本不為其他任何,隻是為了帶走溫禾安。
待他叩開第八感。
溫禾安脫離天都,他脫離王庭,九州之大,任他們逍遙,在哪都能過上和從前一樣悠闲自在的日子。
現在預想全亂了。
他和溫禾安連話都說不上,她也決計不會再信他一個字。
她這一恢復,一出手,和溫流光之間無形的戰役再次擺在明面上……江召不敢斷定自己的猜測一定準確,但他心知肚明,溫家對溫禾安來說,不是歸宿,是龍潭虎穴。
她這麼多年汲汲營營,為溫家做事,竭盡所能,不想辜負自己祖母的期望。
但同是祖母,溫家那位老祖宗,對溫流光可比對溫禾安好得多。
她對溫禾安,根本不如表現出來的那樣慈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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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甚至,她不知為了溫流光,暗中操手做過多少對溫禾安不利的事。
江召捏了捏拳,隻得將心中焦灼之感深深壓下,朝著這方面想,溫禾安和溫流光對上也好,對上了,天都不可能毫無反應,他再從中使點絆子,溫禾安那樣聰明,她終究能看清溫家的真面目。
也隻好如此。
他沉寂一會,啞聲頷首:“知道。”
江無雙滿意地收回視線,負手問起族裡最重視的一件事:“那些村民如何了?”
“我讓徐家布了陣,人都在裡面關著,等到月末,會陸續運回雲封之濱。”
“月末。”
江無雙念著這兩個字眼,眼睛微眯,改了意思:“挪到月初。月初,九州風雲和父親的誕辰會同時在雲封之濱召開,族裡已經在擴建房屋和靈境了,那個時候人多,需要往雲封之濱運的東西也多,不容易引人注目。”
江召應下,江無雙擺擺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天都鐵騎盤踞的酒樓裡,正發生一場浩劫。
溫流光得知了溫禾安恢復修為,截殺江召的事,整個三樓噤如寒蟬,女官們低著頭屏息著退出來,手指烏青,腿腳虛浮。屬於溫流光派系的長老們與祭司們也得到了消息,半夜匆匆起身,都往這兒來。
她的廂房連著打通了三四堵牆,空曠清幽,案桌高高架著,兩三米長,堆了數不清的案卷,竹簡,後面放著的不是椅子,是張美人榻。
她現在心情極其糟糕,將跟前竹簡往前一推,徹底撂了筆,以手肘撐著頭,遠山眉擰起,肩頭和脊背顯得懶散。五六個長老攜清風廣袖,聞訊而來,此刻都露出那種頗覺棘手的深思神情,無人出聲。
一片靜謐。
“有什麼說什麼。”溫流光放下遮眼的手,居高臨下看他們,聲音拔高了些:“都杵在我這
當啞巴?”
幾名長老異口同聲說不敢,站在最前面的那個略一思忖,不輕不緩地撫了撫自己長而稠密的胡須,往前一步,遲疑著試探:“少主是如何想的?”
溫流光嘴角勾出個上翹的弧度,視線有如實質,落在人身上,像利刃壓迫肌膚,能感受到刺痛,她反問:“我該如何想?”
那長老噎了噎,胡子跟著翹了下。
好在這麼多年下來,他已經摸清了溫流光的脾性,索性就著這話,將心中想法娓娓道來:“依臣下的意思,少主何必再與她較勁。眼下探墟鏡第一次給出有關天授旨的消息,另兩家窮追不舍,虎視眈眈,隨時都會發生爭鬥角逐,這才是我們眼下全力以赴要做的。”
他話音甫落,後面幾位長老紛紛點頭,很是贊同。
這也正是他們的意思。
溫流光臉上弧度越大,聲音卻越見冷意,她將茶盞蓋往桌面上隨手一丟,近乎逼視他們:“你覺得是誰和誰較勁?她恢復修為,頭一件做的事是報復江召,難不成會忘了我?”
她站起來,赤足走在絨毯上,眼尾彎起銳利逼人的小鉤子,聲音裡夾雜著不以為然的哼笑之意:“當初事發,好不容易逮住她致命的漏洞,族中卻非要留她性命,美名其曰給她贖罪的機會,眼下可好,機會不就當真來了。”
“你們難道都沒和她打過交道?”
她繞到那位長老身邊,上下看了遍,挑挑眉:“兩三年前被削掉半個腦袋的難道不是你?你覺得她是個肯與我相安無事的善茬?還是覺得她溫禾安肯安於現狀,就此不爭不搶,隱於市井?”
被削掉過半個腦袋的長老面露無奈之色,他斟酌了會,謹慎回:“今時不同往日,如今天都大局已定,事事以少主為尊,溫禾安若是有腦子,她不會與少主作對——”
“你未免太天真。”溫流光轉身打斷他,目光灼熱:“她為何不會想著要將我取而代之?就算如今安分守己,不跳出來搗亂,難道真涉及天授旨時,也能做到滿不在乎?”
她露出一種別白日做夢的神情,一字一句篤信說:“族裡在我和她之間搖擺不定了近百年,好不容易下定決心,饒是如此,也忍不下心取她性命。如今她絕處逢生,若是再做出一番什麼事,族中難道不會再度動搖?”
長老霎時無言以對,在心裡唉聲嘆氣。
別的事還好說,唯獨在溫禾安的事情上,溫流光就跟炸了刺的刺蝟,提都不能提。
兩個人爭強鬥勝近百年,對彼此的排斥和警惕刻進了骨子裡。
而且因為天生雙感的原因,溫流光的脾氣不好,很不穩定,時時有弑殺的衝動。
族裡都順著她。
也不知這種情況,在她順利叩開第二道第八感時會不會有所好轉。
思及此,長老也隻好提氣問:“少主準備如何做?”
“我沒耐心再與她糾鬥百年了。”
溫流光確實已經有了主意,她的人生從出生開始就注定錦繡坦蕩,與溫禾安糾纏如此之久,成了她心中最大的汙點,她停下腳步,道:“不等她主動現身了,直接設套拿人吧。”
“溫禾安的好幾個下屬,自被我們拿住之後一直不老實,小動作頻頻,對她忠心耿耿,把這些人提到蘿州來。”
她危險地挑了下眼,格外冷漠:“若是她來,請君入瓮就算成功。若她不來,正好將這些人清理掉,留著也是無用,也讓想跟著溫禾安做事的人想想清楚,這樣悽涼的下場,這樣涼薄的主家,值不值得他們跟隨。”
溫流光決定了的事,八頭牛都拉不回來,長老們不再說什麼,很快有祭司開始執行她的命令,三五人手中的流光鏡一直在亮。
從三樓下來後。
先前第一個說話的長老拉了拉另一名同僚的袖子,不動聲色使了個眼色,低聲說:“這裡的事,通知族裡一聲。”
昨夜話說到一半,陸嶼然不知為何臉色凜若冰霜,好像遇見了多難以接受的事,壓著脊背捏著鼻脊,五根手指虛攏,往臉上一遮,隻露出兩團藏於陰翳下的眼皮。
沒一會,他身上的四方鏡亮起,他拽開椅子,丟下句:“我有事回去一趟,別等我。”
這場小議會沒了主心骨,自然進行不下去。
商淮打著哈欠回去了,幕一和宿澄閃身不見,倒是溫禾安一直沒走,就坐在原地,先是沉思,將近來發生的許多事在腦子裡順了一遍又一遍,全部有些眉目後抓住了先前陸嶼然用過的紙筆。
修士沒到聖者境,除非是打坐或閉關,否則也需要適當的補充睡眠,特別是戰鬥過後。
溫禾安身體困倦,精神卻很活躍,依舊在想一些復雜的事。
恢復修為隻是第一步,後面要做的事會一件比一件復雜。
王庭,巫山,天都,哪一家對她而言都很危險,都有置她於死地的可能。其中巫山可以暫放一放,江召與溫流光那邊隨時有迅猛反擊的可能,需要她繃緊心神,嚴陣以待。
而且。
溫禾安認認真真在外島上圈出一道圈,眼神不再溫和,而透出一種雪泉冷玉似的質感。
如果說先前探查外島之事是為了還陸嶼然恩情,可今日出事之後,知道此事涉及邪術,她一定得查下去。
這些年她待在溫家,外祖母不喜歡她看這些,因為知道溫禾安一直以來在查什麼,積蓄力量又是想做什麼,可這對他們那等大人物來說,此舉是在浪費自己的時間與精力。
因為他們不該在乎蝼蟻的生死。
但溫禾安在乎。
她想要救出外島上那些人,那是足足上千條鮮活的生命。
她比那些高高在上,俯瞰眾生的人更明白,如今的世道,這些淳樸的,沒什麼大能力,又沒什麼壞心眼的人想要活著,得付出多大的努力。
溫禾安手邊的四方鏡亮了一下,在燭火下光如螢塵,她拿起來看了眼,發現是林十鳶回消息了。
她原本想等白天親自去一趟珍寶閣將流弦沙的事情談妥,可得知了陸嶼然血液的秘密,想了想,決定今晚盡可能將這事談下來。
手指在四方鏡上面一劃,便看到了她自己發出去的一條消息,很長,足有七八行字,能拿來當條件的都扯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