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禾安腦子裡百轉千回, 實際隻過了短短一霎,再看陸嶼然時, 下意識抿了下幹裂的唇。
她默默跟在兩人身後閃身到落在一塊尚算平整的山地上, 陸嶼然先她一步,隨意拽著根白綢往手臂上一壓, 用靈力草草壓住,但鮮血還是慢慢浸潤進綢緞裡,看得商淮眼皮直跳。
他自己不甚在意, 徑直推開了嘎吱作響直掉屑的木門。
見狀,溫禾安步子拐了個彎,進了另一家查看。
山裡村民有條件的建的是磚房瓦房, 困難點的是泥坯房,泥裡還混點草杆, 哪經得住這樣一搖一扯,即使現在被陸嶼然的靈力團團裹住,也是原形畢露,破敗不堪了。
其餘再沒有什麼好看的。
屋裡一個人也沒,一絲聲音也聽不見。
溫禾安轉了一圈,而後踏出屋門,陸嶼然也已經出來了,兩人視線在半空中對視,她搖搖頭,道:“沒人。”
另一邊,商淮也攤攤手搖頭。
兩人一時都擰起眉,半晌,溫禾安瞥向陸嶼然的傷口,再看看商淮焦灼的表情,先開口:“先回去吧。回去再說,這裡也找不到什麼線索了。”
她開了空間裂隙。
空間裂隙中,溫禾安垂著眼,身體上的疼痛一掃而空,腦海中卻一時雜亂如麻,她甚至有點不確定陸嶼然這突然一劍究竟是情急之下想保住屋裡人性命,還是……他已經看出了什麼,在故意試探自己。
百年來
的冷然旁觀,她無比明晰一件事。
卷入帝位爭奪中的人,表面如何光風霽月,君子謙謙,內裡都已經被扭曲成魔,被執念驅使著不擇手段,不顧民生。凡人修士皆如蝼蟻,而坑殺蝼蟻,他們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如果是試探……面對明顯不對的情況,她需要做出正常的反應,疑惑,探究,繼而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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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禾安抬眼,視線在陸嶼然身上掃了兩三圈,唇角抿直又放松,低聲問他:“你能壓制傀線?”
傀陣徐家與巫山巫醫,天懸商家一樣,也是九州之上特殊的一族。放在平時,他們家的成員,不論有多天賦異稟,哪怕到了九境,也並不會得到同齡人的格外重視,另眼相待。
傀線難纏,但傀陣師好解決得很。就傀陣師那病恹恹,恨不得比巫山巫醫還弱的體格,劍鞘刀柄隨意一碰,都不必動真格,人就弱不禁風地捂著胸咳得撕心裂肺了,戰場上面對面對上,實在不足為慮。
他們真正的大用場往往在暗處。
若是提前勘探,暗中準備,傀線布置在陡峭的山澗,湍急的河流,高聳的樹幹上,一根接一根,細如蛛絲,如飄雨,不發作則已,一旦發作起來,傀絲結成各種各樣的陣法,進可橫推千軍,退可守城固若金湯,很不好對付。
靈力一時之間隻能纏住它們,短時間內起不到壓制性的效果。
陸嶼然方才卻做到了。
聽到這話,商淮心中咯噔一下,誠然,今日這等情形若是換做自己,他也不可避免會感到好奇,不好奇才奇怪。道理都知道,可陣營使然,他還是有點緊張。
不知陸嶼然要如何搪塞,又不知搪塞的話能不能瞞得過溫禾安。
腦子裡才天人交戰,就聽到一道清冽之聲。
“嗯。”
陸嶼然不避諱,甚至連睫毛都沒動一下,他垂著眼保持同一姿態看裂隙外癲亂躁動的靈流,很不喜歡這種事情一再變復雜,脫離掌控的感覺。被她的聲線引了引,略一頷首,眉眼還保持著思索事情的冷淡,聲音輕而緩:“我的血。”
商淮幾乎跳起來,呼吸都停了。
——他真的服了。
溫禾安也怔了下,她低聲重復了遍:“你的血……”
他的血,既能壓制傀線,也能解毒,裡面究竟藏著怎樣的玄機。
她視線拐了個彎,落在陸嶼然的手臂上,說:“血還沒止住。”
陸嶼然瞥了一眼:“通知羅青山了。”
空間裂隙最終停在了熟悉的院落了,他們甫一出現,就見到了急急迎上來,已經著急到魂不守舍的羅青山。他見到陸嶼然,二話沒說就挑開了醫藥箱,商淮朝溫禾安點點頭示意,原地丟出了個結界。
也有人在苦苦熬著等溫禾安,她的腿被聞央抱住了。
小孩原本已經止住了哭,此時扭頭見隻有他們幾個,而無山裡其他人,眼睛又要淌出淚來。
溫禾安彎腰摸了摸她的發頂,想了想,並沒有給她編制個美好幻夢,而是認真與她對視,道:“不是好消息,但也不是你想的最壞的那個結果。這件事很復雜,我們還需要再捋捋思路和線索,才能決定接下來要怎麼做。”
聞央眼睛腫得不行,此時又開始發紅。
溫禾安又捏捏她的手,聲音更低:“先跟二娘去歇息吧?現在把自己熬壞了也不起作用,先養好精神,我們明日可能還需要問你一些事情。顧好自己,才能有餘力去幫你阿兄他們,是不是?”
去外島之前,溫禾安就意識到不對,讓商淮通知了管家王丘,他的娘子鄭二娘答應可以來照顧一段時日。
溫禾安話說得平靜,不哄她,也不編織美好謊言騙她,而以實情相告。
她再清楚不過。
生活在飢荒與戰亂中的孩子,和蜜罐子裡長大的孩子不一樣。他們實際比一些大人都敏銳,什麼都懂,也更知道什麼時候最該做什麼,哭泣和折磨自己恰恰是最無用的舉動。
果真,聞央不再執著,她點點頭,低聲道:“謝謝阿姐。”
鄭二娘過來牽她的手,她乖乖地跟著她走,同時又低喃道:“謝謝阿嬸。”
溫禾安在原地站了一會,見結界中一時半會沒有結束的趨勢,料想等陸嶼然包扎好傷口,必然是個無眠夜。
外島的事太詭異了,他們需要重新理一遍思緒。
借著這段時間,她回了自己的院子。
出去前用過的銅鏡就擺在四方桌上,溫禾安點燃燭火,揭下蟬獸的皮放在一邊。
她肌膚柔滑潔白,似晶瑩美玉,骨相也無可挑剔,唯獨能挑出的瑕疵隻是那道樹枝舒展般的交叉印記。隨著方才的驟烈灼熱感被陸嶼然的血陰差陽錯壓下去,此時再看,這印記比之前淡了一圈,不湊近細看都不太能看得出。
是要消散的前兆。
每回這毒發作,印記都會保留五六日消散,這次不知是不是跟修為被封有關,印記停留的時間已超過了這個時間,卻遲遲不見消散跡象。溫禾安昨日還在不安發愁。
她在妝奁盒前定住,捏緊了銅鏡,一顆心罕見不平靜地砰砰跳起來,眼裡神彩漸明,一個念頭抑制不住地升起來。
如果陸嶼然的血真能解毒。
那是不是……這次消散,就是徹底消散了。
哪怕並不是會提前將所有事情往好處想的性格,溫禾安也仍忍不住屏住呼吸,片刻後,迫使自己實際一點。
正如杜鵑連裡和雪盞挨過去後,又出了個妖化,她沒法斷定自己體內究竟有多少種要命的東西。
隻是好在,隻要是毒,現在她都已經知道了最為有效的解毒方法。
那種懸心吊膽,日日睜眼就擔心明日會死在毒發症狀中的焦躁,終於暫緩,她得以有一段喘息的時間。
心頭重石落地的同時,溫禾安又在腦子裡將方才的情形細細過了一遍,眉頭皺起來,很快意識到一件事。
如果僅是方才的程度,對他們這樣的修士來說連傷都算不上,為何能讓天懸家的公子與最為鼎鼎有名的巫醫如臨大敵,緊張得不行?包扎傷口不是什麼大事,為何還要丟個結界?
還有一個細節,溫禾安看得分明——陸嶼然自傷斷傀線後,用白綢裹覆,其上施了層靈力,九境術法產生的靈力可以在片刻間促使斷肢再生,殘骨續接,可直到回來,陸嶼然傷口仍有血往外淌。
由此可以窺出,對他而言,流血絕非小事,可能面臨血流不止,或是其他難以預測的危險。
不是可以隨意寄予,無償回報的東西。
偏偏,她日後可能隨時因為這個有求於他。
溫禾安不是不會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相反,很多時候她得心應手,但這種讓自己處於完全劣勢,從前糾纏不清,現在有恩未償,日後還要相求的情況,她長這樣大,也是頭一次遇見。
一時之間,凝神靜思,有點不知該如何是好。
沒等她想出個具體的章程,商淮就在四方鏡上給她發了消息:【二少主,你已經回屋了嗎?】
溫禾安手指點住四方鏡:【我現在下去。】
扣住四方鏡,她將妝面上花的地方都擦了重新描,將散落的發絲也撥回耳邊,這才打開房門,一路下樓,推開柵欄,朝陸嶼然的小樓走去。
羅青山才給陸嶼然上了藥粉,臉色已經不是凝重二字可以形容。他當然知道這位的脾性和行事作風,一慣毫不顧忌,最愛劍走偏鋒,他不以為然的事,你再如何說都無濟於事,他不會給你丁點回應。
其實他不太敢在陸嶼
然跟前說話。
可事關帝嗣的血液,他不得不再次提醒:“公子,距離除夕還沒過去多久,您不能再流血了。簍榆粉一月內隻能用三次,三次之後見效很慢,若是血流不止,就太麻煩了。”
陸嶼然瞥了窗外一眼,這次好像真當回事了,慢悠悠地應:“聽見了。”
羅青山心中長籲短嘆,識趣地閉了嘴。
至於商淮,他在搬椅子,將五張太師椅圍成半個扇形,彼此距離都挨得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