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庭一擲千金,將蕉城城南的一座酒樓清了出來,江召的房間在三樓,屋內僻靜寬敞,軒窗下種了許多綠植,有幾盆金桔喜氣洋洋掛了滿枝,生趣盎然,可惜江召而今對這些東西連個眼神都不肯給。
“回來。”江召兀自站到屏風前,聲音輕得叫人心尖發顫:“請什麼醫師,還嫌不夠丟人嗎?”
侍從看了看他,張張嘴,心中又難過起來。
屋裡一時陷入死寂。
江召朝他擺手,短聲吩咐:“出去。”
侍從替他合上了房門。
眼前的屏風上繡著林莽深處,山水之間,因為繡娘技藝足夠精妙,其上花草葳蕤,蔥蔚洇潤,蛱蝶振翅的細節均栩栩如生,江召卻隻是低頭看自己的虎口。
陸嶼然隨手甩出那一擊,不僅震了他的肺腑,還將他的虎口撕裂,深可見骨。
江召拋開腰牌,從裡面找了靈露,灑在傷口上,疼痛感旋即襲來,他隻是冷眼看著,好像五感皆失,此刻漠然注視的,是無關之人的身軀。
他想起剛剛那道雷擊之術。
那一擊快到離奇,江無雙的動作也不慢,在他擋下一部分攻擊的情況下,抵達他身上的力道依舊可怕,如果他仍是七境,那他當時就已經重傷昏厥,倒地不起了。
而即便他現在脫離了七境……
江召垂睫再次看向自己的掌心,攏了攏手指,想。
九境與九境之間,差距果真存在,且來得比低境界來得更為直觀顯著。
因為有江無雙遮掩,他的真實境界應當沒有暴露,就算是陸嶼然本人,也隻會覺得江無雙替他承受了很大一部分,不會往下深究。他接下來還有許多事要做,他要用生命輔佐江無雙,要初步接手塘沽計劃,要在王庭內部噬人的權力漩渦中保持清醒。
每一件,都讓他無比反感厭惡,放在從前,多想一陣都會止不住幹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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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召眸色漸深,食指帶血,拂過屏風上那隻振翅的蛱蝶,心緒一沉再沉——溫禾安還是沒有找到。
每天那麼多消息和畫像傳到手邊,沒有一個是她。
她到底在什麼地方。
究竟誰帶走了她。
……
喉嚨裡鑽出抑制不住的痒意,江召扭頭咳了兩聲,又直起身,手指落在屏風上,聲音輕得離奇,褪去陰寒之意,低得像嘆息似的囈語:“你不是也答應了,可以好好在一起嗎。”
江召從小就明了自己的身份,在盤根錯節,利益至上的陰暗世家,一個靈根有缺憾,注定不能達到九境的孩子,生來就是棄子,如果不是和天都有合作需求,要交換質子展現誠意,他或許早就悄無聲息死在雲封之濱了。
後來在天都的生活也沒有變好,時有刁難,時遇驚險,但無有性命之憂,總的來說,馬馬虎虎過得去。
多年經歷塑成了他恬淡溫和的性格,沒有太強的好勝心,沒有物欲上很高的要求,闲時捧詩聽雨,竹林裡烹茶待友,遇見溫禾安之後,這種生活仍在繼續。
塵世紛爭如洪流當頭,溫禾安偶爾疲累,會來這裡歇歇腳,累得像個冒雨前來避難的小孩。
江召溫柔地接納她。
她在外手段凌厲,外人評價褒貶不一,可江召知道她是個心地柔軟的女子,至少在他們那方僻靜悠闲的院子裡時是那樣。她常捧著熱茶靠在躺椅上,腿上搭條小薄毯,笑吟吟的,說什麼都應好,偶爾有不應的事,也不說話,就慢吞吞抿茶不吭聲,半點擺架子的壓迫感都沒有。
他們的“家”,更像兩個人的避難所。
江召知道這世上高位之人都是如何對待自己身邊風月之事的,連正兒八經的提及都覺丟人,對待玩物般生殺予奪,全憑喜好的態度,溫禾安卻不這樣。
有時候他去內城找她,見她偶有好友相聚,他們揶揄,打趣,也是試探,他一顆心微懸,擔憂地看她,卻見她隻是坐著聽他們說話,將所有調侃話語招盤全收,並不辯駁。
那種態度,像是默認了,也像是一種無聲的宣告。
頭一次動心的小公子慌張失措,竭力壓制著心裡升起來的,叫人眩暈的美妙悸動。
大抵世間無人能免俗,所有先踏足情、愛的人都要嘗一遭患得患失,自我懷疑,日漸自卑的滋味,他開始晝夜不分勤勉修煉,但因為生來的缺陷,一直在七境停留,每次嘗試突破時如遭凌遲,痛不欲生。
一次被溫禾安看見了,她蹲下身,抽掉他覆眼的綢緞,看著他雙目淌下的血痕,與他對視,皺眉:“不行的話,就算了吧?”
她好像在心疼他。
江召當時視力受損,聽到這話,仍要竭力睜眼觀察她的神情,她皺眉的樣子,不認同又有點無可奈何的語氣,他心頭一頓,即便知道她喜歡不貪求的人,也仍是鬼使神差地道了一句:“能不能……我們好好在一起。”
就像現在這樣,不論什麼家族,什麼修為,什麼流言蜚語,他們兩個始終在一起,一直。
溫禾安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說,她嘆息:“不是一直在一起嗎?”
溫禾安答應了。
自那之後,溫文爾雅的王庭公子可以為了她赴死。
他在溫禾安身邊的時間長了,長到傳入了王庭的都城內,他父親的耳裡,王庭給他傳來密信,提出條件,允諾他權勢,地位,財富,以及修為可以破至八境的可能,溫流光再三與他私下交涉,亦許了無數好處。
江召面不改色地拒絕了所有東西。
家族,親緣,修為,他都不要。
他已經有二少主了。
江召變得貪心了,他知道這犯了溫禾安的忌諱,她一開始就將這點說明白了,可他控制不住。
帝嗣之名,九州皆知,在剛和溫禾安在一起時,江召就知道了他們之間的事,他並不在意,也不曾對這位天之驕子有過半分好奇,那樣恣意張揚,注定成就大氣候的人生,與他根本打不著幹系。
他隻想過好眼前的日子。
直到後面事情發生在眼前,江召才嗡然一懵,他開始在溫禾安耳邊說起解契之事。她與陸嶼然之間的關系本就名存實亡,天下共知,他們早晚是要解契的,她既然答應和他好好在一起了,為了他們的以後,這個結契,也該提上日程了。
溫禾安沒有答應,她說陸嶼然太過危險,她不能為這種事情同他周旋。
他無法理解,也無法接受這個解釋。
溫禾安遇事隻解釋一遍,再親近的人都不破例,他連著幾次要求,她的態度便驀的淡了,不常來,也不常回他的消息。
江召被困在那座院子裡,木然無措,覺得自己沒錯,不肯低頭,卻又日日都等著她過來,她不來,他就枯坐一整夜,明月般清和的人迅速消瘦下去。
侍從看得心疼,每次勸他,他也不聽,較勁一樣熬著,熬的不是溫禾安,而是自己。
他瘋了一樣去打探關於陸嶼然的消息,得知他超然的地位,生屠百戰榜,人人忌憚的實力,除此之外,他性格成謎,交際圈成謎,不常出現在大家的視線中,他連消息都打聽不到。
溫禾安依舊沒有來。
好像要和他徹底斷掉一樣。
去年初秋,江召生了一場大病,臥床五六日,不省人事,醒來的時候,溫禾安正坐在床前。她臉色也不好,眼下掛著烏青,平時最為靈氣的臉那日笑起來都有些不自然,她招來醫師,聲音也啞,問他身體該如何調理為好。
他們和從前一樣相處,從前一樣說話。
江召卻知道,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了,在溫禾安起身準備走的時候,他撐著身體坐起來,去拉她的衣袖,漂亮的眼睛被藥氣燻紅了,他在挽留她,又是在抱著最後一點希冀問她:“你有考慮過我們之後的事嗎?”
他問一次,隻問這一次。
她說有,他就認了,之後陸嶼然的事,他不問了,也不催了。
溫禾安卻在原地站了會,轉過頭來時,他還看到了她眼睛裡的紅血絲,她一向將情緒藏得很好,那會眼裡卻全是深重的,將人壓得無法喘息的深晦疲憊,那好像是一種厭倦了的態度。
她連名帶姓喚他,毫不留情地一字一句道:“江召,天都絕不會容許王庭質子進門。”
她說完便走。
江召生的那場病幾乎要了他的命。
等他恢復過後,一切都不一樣了,他變得格外沉默,眼神冷酷,他壓下了王庭的書信,開始與溫流光接觸,他主動聯系溫禾安,又變回從前那個識趣聽話,萬事不爭的質子。
溫禾安忘了那天的事,他也沒有再提。
天都不會接納王庭質子。
如果她失去天都的身份,如果他不再是質子呢。
說白了,就是還是要看身份,要看實力,要看權勢,那他就不顧一切去爭,去算,去奪。
溫流光和他組了個天衣無縫的局,溫流光以為溫禾安會全然相信他,隻要他配合,立刻就能扳倒溫禾安,他隻默然聽著,心中何其悲哀地哂笑,從前滿心圍著她轉時不曾發現的細節,如今又如凌遲的刀剜下來——溫禾安看似好說話,其實對誰都有戒心,他也不例外。
溫禾安並不會相信他,她隻相信自己。
果真。
她唯獨允許他進出陣法,因為他實力隻有七境,溫家家主衝擊聖者產生的屏障唯有九境可以破入,他有心無力,就算進去了,也連根汗毛都傷不到閉關的家主,所以在進去之前,他找王庭要了秘法,以大幅度燃燒壽數拔高修為的秘法,將實力強行提至九境。
為此。
他可能活不過三十載。
他將自己賣給骯髒的,無一日不散發著腥臭,他曾經做夢都想逃離,切斷一切關系的王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