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話,和三年前何其相似。
這就是溫禾安,她對對手,從一開始就劃了界限,分得明明白白,行為再逾越放肆,情感上都不會有任何動搖。
陸嶼然是她的對手,是命定的宿敵。
別人不是。
江召不是。
第22章
翌日天不亮, 溫禾安起來晨跑,耷拉著眼皮靠在院門口的木門邊等了會兒,不多時, 羅青山火急火燎地扶著頭頂玉冠下來, 見到溫禾安頗為不好意思:“我今日起晚了,才看到四方鏡的消息,讓二少主久等了。”
溫禾安搖搖頭,掩唇打了個哈欠,聲音細又含糊:“沒等多久, 我也還困著。”
他們從門口出發,走的還是昨天那條曲折蜿蜒的山路, 好在這邊平時走的人不少,硬生生闢開一條道, 直抵半山腰, 路上沒有什麼叫人猝不及防的捕獸夾。
昨天他們晨跑時還各想各的,都不怎麼說話, 自打吃了兩頓飯, 又或者說溫禾安主動對他們透露連溫流光都不知道的秘密後,這個隊伍的關系就在無形之中變化了一點, 至少彼此都不那樣藏著掖著,不敢深交了。
溫禾安和羅青山開始你一句我一句地交流。
談的儼然都是商淮口中狗都不想聽的醫師範疇的內容。
“……雪盞性寒,發作起來用冰晶壓制, 豈不加重症狀?為何能解毒?”溫禾安是個好問的學生,這些年,為了解決臉上的碎裂痕跡, 她結結實實啃了不少醫書,談論起醫師之道來條條有理, 一聽就知她不是專門找話說的門外漢。
羅青山這麼多年都在陸嶼然手下做事,外族都因為知道他的存在而停止下毒伎倆,實際上,在毒這方面,有沒有他都一樣,更多時候,他隻負責為陸嶼然處理棘手的傷勢。
而在陸嶼然身邊,他的同僚們,要麼沉默寡言,要麼就跟商淮似的喋喋不休,但無一例外,誰都聽不懂他的毒與蠱。
因此羅青山為溫禾安解釋時極盡耐心:“雪盞由至寒之物研制而成,毒性深入肺腑,常理來說,該用火晶滲入,以萬物生生相克的道理來治,可冰火兩重極致,若用火晶,肺腑承受不住。隻得铤而走險,將一種毒性推到極致,方能用極陽輔材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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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道:“所以中了雪盞的人裡,有七成都熬不過極致之寒,毒還未排出便生生由裡而外凍死了。這些年,我一直在調配新的解毒之法,已有些眉目,隻是還未能顧得周全,還需要些日子。”
溫禾安彎彎眉眼,點頭:“原來是這樣。”
她真是心意地感慨:“不愧是名動九州的巫醫,公子醫術超然,叫人敬佩。”
雪盞是溫禾安中的第二種毒,時隔多年,她仍清楚的記得當時的情形。
雪盞發作時,她躺在榻上,被褥疊了一層又一層,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卻依舊感受到一種要將靈魂凍碎的極致寒冷。醫師們在帷幔後看著她蒼白的,被凍得和雕塑一樣,連最簡單的眨眼動作都做不出來的臉交頭接耳,女侍們端著盆熱水,時不時就要上前擦擦她被冰霜覆蓋的睫毛,再用水蘸蘸她烏紫的唇。
溫禾安不想死,但她想活著好像就是比旁人要艱難痛苦許多。
毒解時,醫師們如釋重負,說她能活下來真是個奇跡。
羅青山被她誇得連連擺手,他昨晚得了自家公子在四方鏡裡的傳信,說溫禾安問任何有關毒的事情都可如實相告,事後和他回稟,因此他現在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並沒有要不要回答的糾結。
溫禾安也意識到了這種態度上的轉變,背後必定有一人的授意,她喘著氣往回跑,心裡多少有些無奈。
和陸嶼然走得太近就這點尤其叫人煩惱,時時刻刻都要繃著神經和他鬥智鬥勇,她都已經做得這樣小心了,還是會引起懷疑。
但她問的都是過去的事,也不怕。
溫禾安接著問他:“公子可知道有種毒,一旦下了,中毒之人時隔多年,會數毒並發。”
羅青山開始皺眉:“數毒並發?”
溫禾安的心稍微提起來一點,卻仍像交流別人的事一樣低聲道:“就如雪盞發作過後,再過三五年,又會出現鴉翎的中毒症狀。”
頓了頓,她補充:“在這期間,中毒之人不存在再次被人下毒的情況。”
羅青山沒想太久就搖了頭,徐徐道:“從未聽說過這等情況,雪盞與鴉翎毒性不輕,兩種毒無法在一人體內和平共存,數年不發。二少主也是精通此道之人,應該知道,毒之所以稱毒,叫人聞風喪膽,是因為一但下毒成功,就立刻會出現相應症狀。”
能用上毒的,莫不希望中毒之人立刻暴斃而亡,誰會希望仇家還慢慢悠悠活個三五年呢。
遲則生變,小孩都知道。
溫禾安心裡有些失望,但這好像才是真實的,正常的,因為這些是數千年來無數驚才絕豔的醫師奠定下來的常識,如果不是溫禾安的親身經歷,她根本不會對此表示質疑。
“不過凡事定義不可太過絕對,具體的毒,還得親眼見了患者方能下診斷。”
羅青山較為好奇:“二少主,世間當真有這種毒?”
溫禾安眼神微凝,她溫聲道:“我也是先前聽人說的,他說的倒是信誓旦旦,我平素對毒有所鑽研,也是頭一回聽這種離奇事,因此記到現在,至於真假,時隔多年,而今也無從分辨了。”
旋即不動聲色岔開話題,又聊了幾句,說話間,院門已經出現在眼前。
“嗯?”
溫禾安停下腳步,這會天色才透出蒙亮,正是霜寒露重的時候,門口卻已經站了兩個孩子,在這種天裡,他們穿得堪稱單薄,宛若枯枝殘葉,在晨霧中無聲瑟縮。
她加快步伐,幾步走上前,額心透出一層薄薄的汗,呼
吸還未完全平復,她半彎著身,問露出一張嚴肅小臉的孩子:“怎麼這麼早就來了?”
她還記得,這成熟一些的孩子叫聞梁,生了病的那個叫聞央。
聞梁隻看了她一眼,他自己外面裹了件陳舊的袄子,臉和手都凍得通紅,倒是不抖,此時將自己的袄子掀開一角。
溫禾安這才看見他的舊袄之下,緊緊貼著張被體溫焐熱的女孩臉蛋,她迷迷糊糊的,靠在自家阿兄身上,還沒睡醒。
“你說的。”聞梁看著她,道:“早上解毒。”
溫禾安因為這一幕怔了下,一些回憶如潮水般湧進腦海裡,她在原地站了站,才伸手去牽小孩,語氣很是柔軟:“是我說的,但你可以等天亮了再來,這樣不會那麼冷。”
“既然來了,為什麼不敲門,傻站著做什麼。”
溫禾安將他們拉進院子裡,又用四方鏡聯系了陸嶼然和商淮,自己轉身準備自己和兩個小孩的早膳。說是早膳,其實就是她帶來的幹糧,因為需要長期存放,注定不會柔軟。
陸嶼然和商淮接到消息後就下了樓,一下樓,就見溫禾安與兩個小孩面對面坐在四方桌前,三個人手裡都抓著一個巴掌大的枯黃馕餅,外加一碗熱水。咬餅之前,都不約而同地蘸蘸熱水,看著又可憐又好笑。
陸嶼然現在看到溫禾安,就想到昨晚上的情形,索性閉眼靜站在一邊,等他們吃完說正事。
聞梁一心想著解開妹妹身上的毒,吃了幾口就放下了餅,聞央一看哥哥這樣,也略顯拘束地停下了動作,溫禾安見狀看向羅青山:“羅公子,現在能開始嗎?”
羅青山點點頭,聞梁就將妹妹從座位上牽起來,後者明顯是被提前提醒過,她松開自己阿兄的手,抓住羅青山的衣角。
四五歲的孩子,正是惹人疼的時候,聞央吸吸鼻子,道:“阿叔,我保證,我不會哭的。”
羅青山將她抱起來,帶到身後隔間裡,解毒需要用到的工具以及藥材都已經提前準備好了,他溫聲說:“阿叔也和你保證,你不會疼的。”
溫禾安安撫明顯有些焦急不安的聞梁:“放心,過不了一個時辰,你妹妹就能活蹦亂跳走出這個院子,從今以後再也不會發作。”
“我們這麼多人都在呢,沒必要騙你。”
商淮附和著點點頭,倒是很想不通一個問題:“話說,誰給你妹妹下的毒?”
且不論良心上能不能過得去,誰會闲得沒事給個弱不禁風的孩子下毒。
聞梁抿了抿唇:“我母親。”
商淮很是震驚,一時連義憤填膺要罵人的話都咽回去了,溫禾安和羅青山昨日就大概知道這出現在小孩子身上的烏蘇是怎麼回事了,此時解釋道:“民間一直流傳著一種解毒方式,許多人覺得,女子若是不慎中毒,生下孩子,毒便會轉到自己孩子身上。”
“有些毒,確實可以通過這種方式轉移。”
商淮從未聽說過這種說法,他撫了撫自己的鼻脊,安靜地不吭聲了。
溫禾安與聞梁對視,小孩的眼睛很大,這種大是因為身體太瘦,餓出來的,她輕聲道:“你是個很聰明的孩子,你妹妹解毒需要一個時辰,這一個時辰,將你知道的事都告訴我們可以嗎?”
說完,她將馕餅重新遞給聞梁,衝他笑,語氣溫柔:“你吃,邊吃邊說。”
陸嶼然和商淮就很不擅長和小孩子打交道,他們更擅長將刀架在人的脖子上逼問出真話來,這種搬著凳子聽一六七歲小孩講事情的經歷還是人生頭一遭,好在這小孩不怯場,說話很有條理,不難理解。
“……外島隻有一個宗門,不過我們都不以宗門稱呼,大家都喚它為山神。”
商淮聽到這,發出了“哈”的一聲笑,被陸嶼然一個眼神掃了回去。
聞梁接著說:“宗門是從前的舊宗門,聽村裡阿奶說,這宗門裡的人都在百年前的地動裡死完了,現在山裡的山神是在他們死後一兩年裡搬進來的,就用了舊宗門的地盤,沒有再擴建。”
“宗門裡有多少人?村裡有人見過他們的模樣嗎?”溫禾安問。
聞梁思索了會,搖搖頭:“山神們不多,也很少下山來,村裡的阿叔們往深山打獵時會遇見,回來時總是滿載而歸,阿叔們說是因為山神帶來了好運。”
他往臉上比劃了下:“我有一次上山見到了,山神穿著雪白的衣裳,臉上罩著面具,銀色的,很好看,腰帶上有個小圖案,他發現了我,還給了我一顆松果,讓我快些下山去,山上獸多,不安全。”
話說到這裡,有些進行不下去了。
陸嶼然放在桌邊的四方鏡一直在閃爍,他掃了一眼,大概知道都是些什麼事,沒有點開看。但緊接著,餘念與蘇幕同時得到了什麼消息,匆匆到了他身邊,滿臉焦急難耐,最後商淮都“嗬”了聲,深感稀奇地翻出了自己的四方鏡。
他點進去一看,臉色微變,看向陸嶼然,無聲對視。
溫禾安也能猜到個大概,她抬眼,看向陸嶼然,道:“你們去吧,這裡交給我。”
“你們自己和羅公子聯系,告訴他地址,讓他解完毒之後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