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禾安摒棄雜念,收拾好情緒,抬眼在屋裡掃了一圈,目光先在離門最近的兩位仙侍身上頓了頓,隨後無聲落在窗前那道身影上。
隻一眼,就叫她唇畔平直的弧度不自覺一路往下壓。
僥幸心理旋即煙消雲散。
“二少主,數年不見,別來無恙。”最先出聲的,是倚在牆邊的一道黑影,溫禾安方才忽略了他,現在一開口,那道黑影以飛快的速度聚攏,凝成實形,是個扎著黑色長馬尾的少年。
他看了看溫禾安,饒有興致地點點她的臉,問:“這又是什麼新出的花樣?”
他說別來無恙,可溫禾安印象中並沒有見過這個人。
溫禾安沉默須臾,轉頭看向門外,夜色茫茫,遠處的山脊輪廓都化作猙獰鬼影,黑暗中,還不知道潛伏了巫山的多少精銳。
像是也覺得不太舒服,她不動聲色取下臉上的泥巴面具,倒扣在那張尚顯工整的四方桌上,指節敲出兩下“篤篤”的聲響,十分客氣禮貌地回答少年的問題:“不是新花樣,是我自己用土燒制成的,歸墟將我傳得人比鬼惡,戴上面具,好做買賣。”
“用的是門外一裡處小碼頭下的湿泥,我在那架了個小土窯,運氣好的話,應該還沒塌。你若是有興趣,可以自己動手,記得注意火候。”
那少年在心裡嘖嘖兩聲,心想,這種得意時高調得近乎狂妄,失意時也能保持不卑不亢不崩潰的素養,難怪是溫禾安呢。
一直面朝窗戶站著的身影像被這兩聲驚動,轉過身來。
金相玉質,風骨難拓。
溫禾安透過屋裡的一點燭光,與這人對視,神色盡斂:“我今非昔比,不論是誰,此時想取我的性命都易如反掌,帝嗣何至於大費周折,率眾親至。”
兩人面對面站著,她不由捏了捏拳,生出一種真正的危機感。
這是來自勢均力敵對手的威脅。
因為清楚對方的手段,更知眼前之人絕非善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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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嶼然掃了她兩眼。
因身居高位,掌生殺之權太久,這位帝嗣天然給人種不可高攀的清貴氣質,長相上也是如此。明滅燭火與黑夜交際,他簡單披件雪色大氅,長眉入鬢,瞳仁呈深邃的琥珀色,隻是不知才幹了什麼,此時眼皮往下一耷,襯出一種困倦懶散的恹恹之色。
危險之意因而散去小半。
“我來歸墟,你覺得很意外。”他開口同溫禾安說了第一句話,聲音清得透骨,提不起很大精神一樣。
溫禾安沒法不意外。
她有自知之明,知道這些年樹敵不少,有些極端的情況,她不是沒有設想過。
比如溫三和江召或許會來到歸墟。
這兩人爭對她聯手合作,大獲全勝,自然會覺得如果讓她繼續活著,總歸是個隱患,因此不是沒有心急,妄自行動的可能。
隻是溫家情況復雜,溫三聯合外黨排除異己,族中高層不可能沒有一個察覺,默許不過是證據確鑿,兼之權衡利弊後的態度。這個時候,溫三要做的是全盤接手她的權利,造勢鞏固自己的地位,而不是逞一時之快,冒著可能會被指同族相殘,不留餘地的風險,執意要她的性命。
至於江召。
溫禾安回想起那日情景,依舊滿心陰霾。
他一個留在天都的王庭質子,好不容易翻身出頭,這個時候,應該回王庭向他的父親與族老證明自己的能力。
事實證明,她的猜想十分正確。
隻是陸嶼然的到來,到底出人意料。
闊別三年,這還是他們頭一次再見。
“確實。”像是知道躲不過去,她倚著桌椅一角,卸了力,動動唇,坦誠道:“我可能覺得,我們之間的仇沒有深到要你跋山涉水,遣使陰官擺渡,親自動手的程度。”
這話說得還挺含蓄了。
實際上,她甚至覺得自己和陸嶼然沒什麼仇。
五年前,兩人因雙方家族決策,強強聯姻,中間固然有過一段彼此試探,彼此防備、博弈的不溫馨時光,但都無傷大雅,沒整出大事來,最後也好聚好散了。
這還有什麼仇呢。
她說這話,陸嶼然本尊若有所思,不太想搭話的樣子,倒是那位一身黑衣的少年擺了擺手,糾正說:“二少主,此言差矣。你與江召的事收著點還好說,大家都點到為止不戳破,隻是你不知,自從你爭權落敗,而今整個九州莫不在傳你因男人失去理智——據我所知,你和陸嶼然,好似還沒正式解契呢。”
這人說話並不咄咄逼人,甚至隱隱有看戲的笑意,溫禾安卻一下啞然收聲。
她望向陸嶼然。
他比她高了一頭,儀容簡單,隻如此往屋裡隨意一站,密匝的風都似乎偃旗息鼓,這人不論是一本正經的,還是懶散隨意的,都給人很強的壓迫感。
不可否認,這種感覺的源頭,有一部分來自大家世族中長輩們的耳提面命。
巫山陸嶼然,天賦出眾,絕然超群,出生時天有異象,引得巫山千年來不曾有過動靜的神殿突然夜綻流光,璀然生輝,自出生之日起即被冠以“帝
嗣”之名,北冥巫族對他寄予深厚期許,希望他成為第二位統一九州,領巫族再登無上之巔的帝主。
從小到大,此人在年輕一輩中的實力,聲望,名氣都以一騎絕塵的姿態遙遙領先。
每次提起他,其他同輩之人或羨慕,或唏噓。
而出生在其他兩家的少年天驕們,凡想到他,就隻剩忌憚。
無比忌憚。
他是世人眼中真正的無暇白璧,絕代天驕,今時今日,如果能在他身上挑出唯一的汙點,那汙點便是溫禾安。
就如這人說的,他們還未正式解契。
思及此,溫禾安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除了溫三與江召,巫山隻怕也對她恨之入骨,恨不能除之後快——帝嗣陸嶼然怎麼能有個名聲不幹淨,且還不能把自己摘幹淨,而今失權被廢的道侶。
想清楚這層。
她的臉色一時間不太好看。
靜默一會,溫禾安像在斟酌語句,半晌,皺眉對陸嶼然道:“旁人不了解內情,你清楚。三年前,你我皆無心維系這段關系,約定自此各自自由,互不相幹,待尋個合適的時機,再商議解契之事。”
言下之意是,他們斷絕關系在先,她與江召的事在後。
陸嶼然掀了下眼,並不否認。
居然還有這樣的內情,黑衣少年明顯來了興致,他看著溫禾安,用手一抹眼睛:“話也不能這樣說,各自自由,與鬧得滿城風雨,叫人平白看笑話,那是兩回事。二少主自己想想,是不是?”
溫禾安掀了下唇,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是。
各自自由,那是兩人旗鼓相當時的約定,可一旦勢均力敵的局勢被破壞,強者便不需要對弱者有交代。
世上之事,莫不如此。
至於解契,敢問還有比此時更好的時機嗎?敢問有比殺了她更直截了當的方式嗎?
她一死,消息傳出去,外面的流言蜚語也就散了——誰會成天扒著死人的事不放。
溫禾安掃了一圈屋裡屋外,覺得自己是怎麼都躲不過今日的必死之局了,於是輕微一哂,將手裡的糖葫蘆和幾副綁扎得嚴嚴實實的藥放到桌面上,又轉身去灶臺上燒了壺水。
屋裡一時陷入死寂中,誰也沒有再說話,直到小半壺水沸騰,骨碌碌冒起氣泡,那聲音擾破寧靜,像一種帶催促意味的提醒。
借著轉身燒水的間隙,溫禾安手指狀似不經意觸上自己腰間,飛快以指腹的力道取出三根銀針,貼在掌心中。隻是可惜修士從來重修為,疏忽其他方面,致使她對陣法與暗術並不精通,全力以赴,僅能發揮五六成威力而已。
溫禾安在等,等誰先開口,亦或者,誰先動手。
引頸受戮,乖乖受死不是她的行事準則——那兔子急了還知道蹬蹬腿呢。
陸嶼然忙起來分身乏術,今日一趟,是為解決私人恩怨,對他來說已算破例,絕不會在小小的歸墟耽誤太長時間。
果真不出意料。
陸嶼然看她在一爐滾水前忙忙碌碌,但半晌沒別的動作,就知道自己是別指望在這喝到一杯熱水。
他不欲再耗下去,當即以手肘靠在窗邊,支起身體,神色看起來還是不太好,說了第二句話:“我今日來。”
“是想問問。”
他這會是正兒八經看向溫禾安,好像先前第一句隻是敘舊,可說可不說,而接下來要說的事真切困擾他許久,是此行的重中之重:“經此一事,能不能徹底治好你眼盲的毛病?”
陸嶼然的音色質感偏清,說正事時像昆吾山巔的積雪,叫人生不起什麼反抗的心,此刻倒沒擺巫山帝嗣的架子,尾調起得偏長,緩慢,恰如其時地泄露出疑惑意味來。
“……?”
溫禾安真真切切愣了下,靜默半晌,扯了扯嘴角,頗覺荒唐。
她站直身體,小小的臉從肥胖到有些離譜的袄子裡完全剝離出來,盯著陸嶼然看一會,大概因為覺得沒有任何和談餘地,幹脆恢復本來面目,眼部線條冷而鋒利,話也不客氣:“你千裡迢迢從巫山來到歸墟,是為了落井下石奚落人?”
“帝嗣,沒必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