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溫禾安看見鄰居家的雞出籠了,公雞圍著她繞了一圈,聲音倒是嘹亮,隻是尾巴上掛了霜,還結了淩,走動的時候像吊著幾條廉價流蘇。
她一邊拉拉笨重的衣領,把臉藏進去,一邊笑。
好在昨晚上了藥,今天胳膊隻是痛,但並沒有發熱,人的精神不錯,在出門前往集市變賣那幾樣東西前,她給自己又換了次藥,準備賣完東西後再隨意買點東西當早膳。
帶上門準備出去,發現自己的牆根底下放著個紙團,打開一看,是個糖餅和豆團,早就冷了,拿在手上硬邦邦的,像石頭。
溫禾安愣了一下。
她有鄰居,而且是個好心鄰居。
溫禾安第一次發現家附近突兀出現小零食,吃食之類的東西時,是不敢留,也不敢吃的——落到這個境地了,還不小心點,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後面發現,自己這個鄰居可能就是典型的熱心腸,小膽子。可能是關於她的傳言多而離譜,所以他們也不敢露面,不敢交談,隻做些默默無聞的善舉。
溫禾安折回去,把手裡的餅和團放到屋裡,想,今天要是賣得還不錯的話,她就帶個糖葫蘆回來。
如果沒記錯的話,那家好像有個小孩。
歸墟東西邊都有集市,離得更近一點的是西市,但溫禾安卻繞道遠行,去了東邊,足足走了一個半時辰。她不是第一次在集市上賣貨了,隻潦草地將布往地上一鋪,東西擺上,有喜歡的就談價,磨價,整個過程很是簡單速度。
溫禾安自己捏了個泥面具,往臉上一擺,很有故弄玄虛的唬人氣勢,加之歸墟魚龍混雜,眾人都心有顧忌,怕踢到鐵板,所以並沒有人來找事。
裝藥的瓶子很快賣出去了。
比預想的多了半顆靈石。
至於香囊和玉佩,因為價格夠低,也很快被人買走。
早早收攤,溫禾安轉道去吃了碗肉餅湯,買了根糖葫蘆,又去昨日那家醫館提了幾副藥。此時天色已經不早了,她卻沒著急回家,反而悄悄遁入後山,踏著條泥濘小路,到了歸墟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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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墟臨海的地方四面八方都有結界,那結界隻擋海,不擋人。
今天天氣不好,狂風呼嘯,海浪掀天,溫禾安見到黑沉沉的浪一陣接一陣掀上來,越來越高,最後怒卷成噬人的漩渦,完全將整個結界包裹住,歸墟也在此時陷入渾然的黑暗中。
一種震懾心靈的危險漫然爬上溫禾安的心頭。
她在結界內,不擔心自己被海水吞沒,此時皺著眉打量結界外的駭人畫面,越看,心裡就越煩悶。
歸墟外是溺海的一道分支,位置十分特別。
溫禾安的諸多仇敵想殺她而後快,可都不曾親自前來,才讓她利用各種拙劣的陣法和計策脫身,活到今日,也都歸咎於這份特別。
而今九州被溺海以“十”字形狀分為四塊廣袤的地域,歸墟隻是其中極小的一塊,居於西南一隅,和四地相比,宛如滄海一粟,可特殊便特殊在,這裡有一道溺海分支,它則被完全包裹進去。
眾所周知,溺海之內危機四伏,波瀾湧動的海面下,光怪陸離之事頻發。它遇強則強,遇弱則弱,一旦闖入,十人九亡,甚至不乏許多開啟了第八感,乃至跨入九境的強者喪生其中。
總之,隻要進了溺海,甭管身份貴賤,天賦高低,一切手段都不頂用,這時候能不能活著,隻看一樣。
——你的運氣夠不夠。
不到萬不得已,誰敢去賭這個?
唯有一些被追殺纏身,退一步便是死路的,被逼得沒有辦法了,咬咬牙,心一橫,會跳進溺海涉水進入歸墟。其中九成九都會死在海裡,唯有極少數的人,能僥幸覓得生機。
但也從此和外界失去了聯系。
因為歸墟沒有陰官,沒有陰官擺渡,誰也別想安然無恙從溺海出去,除非還想再試一試自己的運氣。
當世許多世家都與陰官姜氏達成長期合作,支付巨額擺渡金,以便出入溺海,溫禾安當日就是被溫家仙衛和一個小陰官押進歸墟的。
誠然,沒有冠冕堂皇的借口,外面的人是不方便進來。
可裡面的人更不好出去。
如今整個九州都知道溫禾安被困在歸墟,她多待一日,便多一日的風險,時間越長越危險。要命的是,經歷前後三次截殺,她手中的底牌已經用完,再來一次,她真的隻能跳進溺海和人拼運氣了。
可親眼目睹結界外溺海掀天掀地的真實模樣。
溫禾安捏著糖葫蘆的木籤子轉了圈,深深吸一口氣。
倒霉成這樣,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身上還有“運氣”這種東西。
就說句最現實的,她如今修為被封,又不通水性,就算在溺海裡一路暢通,她該怎麼用這幅身軀淌過一片海?
更遑論她身上還有傷。
溫禾安抿著唇,眼底明明暗暗,在原地站了好一會,慢慢朝著來時的方向回去了。
溺海裡不安穩,現在才未時末,歸墟的天就已經黑透了。
回家路上,溫禾安時不時用手敲敲臉上的泥面具,發出邦邦的沉悶聲響,沿途隨意一瞥,發現各家各戶都亮起了燈,因為彼此間頗有間距,從高處看,就像用一根歪扭扭的線穿起來的發光珠子。
溫禾安走下山坡,才準備推開自己的土籬笆院子,倏然,停下了一切動作。
她屏住呼吸
,靜立在原地,幹裂的泥面具下,幹幹淨淨一張臉斂去所有神色,轉變為臨危不懼的機警與冷靜,眼神乍見清冷,烏黑瞳孔裡像鋪開一層薄薄浮冰。
她沒了修為,不再有百米內外毫釐皆知的五感,但她天生對自己的地盤分外留意,此時往東南角一看便知,這間院子進過外人了。
地面上腳印有兩三道交疊,落腳都不重,依稀能辨出不同。
這是外來者沒有打算刻意遮掩的意思。
現在跑嗎?
來不及了。
人已經堂而皇之進了屋,歸墟總共巴掌大的地方,她卯足了勁跑,能跑到哪去?她難道不要這個“家”了?她能去哪裡?誰會收留她?
溫禾安又在風口站了一會,看裡頭仍沒有動靜,也不見伏殺之兆,一截指腹當即不著聲色摁住袖口,無意識摩挲幾下,心中多少有些懊惱。
若是早知變化來得如此之快,今日在溺海邊,她就應該冒險早做準備,也不至於現在如此被動。
屋裡人遲遲不見行動,這意思很明確了,不是高高在上到想要索取親自將喉管送上門的乖順獵物,便是以這樣不容置喙卻不斷施加壓迫的手段,想與她展開一場和談。
極其高調的上位者姿態。
從前,溫禾安也做過這樣的惡人,擺過這樣的姿態,不曾想今日輪到自己,還當真是,因果報應,風水輪流轉。
溫禾安眼睫抖動,睫毛根部很快掛上霧珠,她不動聲色,將所有能用得上的東西全部藏在右邊袖口裡,還有一排銀針,別在腰際,必要時一扭身,就能順勢而發,取人要害。
做完這一切,她順勢推門而入。
沉重的木門掛在土籬笆牆邊,稍微施加一點力道就嘎嘎吱吱作響,聲音尖銳高昂得像在即興奏一首曲子。
溫禾安滿懷警惕,渾身豎起刺,誰知一抬眸,隻見自家院子裡點了兩捧燭火,唯一的一間小屋門半遮半掩,裡頭也曳動流淌著亮光,一道身影透過破敗的窗,若有似無地映出一點。
院門裡,守著三名白衣畫仙。
他們長身玉立,滿披皎光,袖子長得像滿溢的雲,直直垂到地面上來,日月星辰的虛影便以這樣的姿態圍在幾人的袖片上打轉。
畫仙。
北冥巫山的人?
幾名畫仙在見到溫禾安後,均無聲稽首,眉目肅靜,以表尊重。
其中兩個,還越看越眼熟。
饒是溫禾安在踏進這扇門前,腦子裡已經閃過數百數千種敵家尋仇的畫面,但在見到這一幕時,腦袋裡也罕見的一懵,覺得自己好像一步踏進太虛幻境中,動作多少有些遲疑了。
什麼意思。
這是,
陸嶼然來歸墟了?
第3章
電光石火間,溫禾安原本強自沉下來的心漸漸高懸,思緒一時紛亂如麻。
她其實不是很願意相信,陸嶼然會來這種地方。
但如果真的是他。
她一邊跨過自家土砌的門檻,同時將房門推開半面,一邊在心裡無望調侃,那就真叫禍不單行。
陸嶼然現身,若是要取她性命,以她現在的狀態,根本無從抵抗。
她不會有好下場。
門一推開,就有風嗚咽灌進來,發出嚎啕的尖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