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餘當然不會拒絕她。
“您想喝什麼,母親?”
“你等著。”
弗格斯夫人神神秘秘地起身,去廚房拿了一個瓷罐,那瓷罐看得出有些年頭了,深色的漆都磨得掉了一些。
“還記得嗎?你父親過世的時候,除了留給我們這一套房子,就剩下這一罐酒了。這是他珍藏多年的酒,說在你出嫁前,一定要和你在這兒好好喝一杯……你是他最寶貴的女兒,要不是他病了……你的父親還沒病前,可是整個索羅城邦最斯文最英俊的貴族,他會的東西可多了,唱歌、彈琴,還會用葉子吹口琴,會編可愛的蝈蝈……還會給你編頭發。”
弗格斯夫人說起過世的弗格斯先生時,像個嬌羞的少女。
那雙藍眸是那樣的閃亮,帶著點點潤澤的水光。
對著這樣一雙眼眸,柳餘狼狽地閃躲開視線:
從沒有哪一刻會像現在,讓她強烈地感覺到,自己就是一個卑鄙的盜賊,享受著不屬於自己的親情……
“不過,你現在是神啦,就算要嫁,恐怕母親也等不到這一天了。而且這酒……應該在之前就開的。你猜,你父親本來打算說什麼?”
弗格斯夫人給兩人都斟了一杯酒。
“……他想說什麼?”
“你父親想說,”弗格斯夫人溫柔地看著她,像是要撫摸她的靈魂,“‘貝麗,謝謝你的誕生,你的存在,對他來說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
柳餘的眼睛一下子湿了。
“母親,我……”
一股衝動迫使她張開嘴,想要將一切告訴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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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當看到弗格斯夫人溫柔的眼睛時,她又退卻了。
再過一陣吧。
再過一陣,讓她再貪戀一會這樣的親情……
“來,喝酒。”
她舉起手裡的杯子。
漂亮的珐琅杯碰到了一起,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喝酒!”
弗格斯夫人一飲而盡。
兩人默默地喝酒,她還給她盛湯,羅宋葉、香菇和奶汁混合在一起,散發出一種迷人的香氣。
她喝了兩大碗。
牛排也吃了點,煎得有點老,不過,柳餘還是全部吃了。
兩人聊了很多,柳餘還聊萊斯利,聊神,聊在神宮的一切。
“你愛他。”
弗格斯夫人無比篤定地道。
柳餘笑,她喝得多了,一雙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辰,補充:
“曾經。”
“為什麼是曾經?這樣一個男人,如果母親年輕二十歲,也會不可自拔地迷上呢。”
弗格斯夫人還記得第一次見面時,那少年迎面而來的英俊和強勢——這是任何一個女人都無法抗拒的魅力。
“他殺死了我。”柳餘“咯咯咯”笑,“他囚禁我,看我逃,又想殺死我……”
少女帶著一絲執拗,認真地告知:
“對外面的人,我隨便他們怎麼樣……”
她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可我愛的人,他一定、一定、一定要把我擺在第一位。”
“那恐怕有點難。”弗格斯夫人憂愁地道,“即使是你父親最迷戀我的時候……如果我做出有辱弗格斯家族名譽的事,他也會毫不留情地把我逐出門。”
“我知道,我知道,這很難……”
少女支著下頷,不住地點頭,醉意讓她的雙頰透出燻然的粉,憨態可掬。
她一揮手:
“所以,我不要愛他了。”
她捂著心:“愛太苦了……我才、才不要愛。”
“……以前你父親很喜歡話劇,在他還站得起來的時候,經常帶我去看……其中有一部,他反復看了十幾遍,而每看一次,都會流淚……母親從前不懂,後來懂了,話劇名字我到現在都記得,叫《孤獨的旅行者》……裡面有一段臺詞,”弗格斯夫人用頓挫的語氣吟唱,“……漫長的黑夜吞噬了一切。我隻是一個盲人,在孤獨的道路上走了很久很久,可有一天,我看到了曙光,我欣喜若狂。可那曙光一閃而逝,黑暗佔據一切……”
“我是一個盲人,我希望我是個盲人……我在孤獨的道路上行走,我希望我從不曾見光明,讓黑暗隻是黑暗,讓荒蕪永遠荒蕪……可現在,我見過光明了……我再也回不到過去……我是個盲人,可我內心充滿詩歌,我見過了天空的色彩,聞到了風的氣味……”
“貝麗,”她輕輕的喚她,“你見識過、擁有過愛。”
“那麼,你就不再是個盲人了。”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很平淡的語氣,柳餘剛才沒掉下的眼淚,就噼裡啪啦地掉下來。
真沒出息。
她道。
“不要再抗拒愛,愛下一個人吧。”
弗格斯夫人道。
柳餘捂著臉:
“我,我……”
她感覺,她在一點點變好。
那些荒蕪的地方,開始長出青青綠草,開出鮮妍的花。
第一百四十九章
鎏金燭臺, 食物的香氣,啜泣的少女,還有溫柔的貴婦。
“噢貝莉娅……是母親的錯, 又讓你想起了那些傷心事。”弗格斯夫人輕輕地摸了摸她的腦袋, “不說了, 喝酒。明天還有一場生日宴會等著我們。”
柳餘擦了擦眼淚,紅紅的眼睛和鼻頭讓她看起來像隻兔子。
她點點頭:
“恩。”
聲音裡還帶著一絲不自覺的羞赧。
弗格斯夫人拔開酒罐的塞子, 汩汩的酒夜重新注入酒杯, 推過來:
“喝吧。”
她還親手給她盛了碗湯, 目光注視著湯碗上漂浮的碎葉,輕聲道:
“這羅勒葉很難得, 隻有大貴族和宮廷才能有……你小時候偶然吃過一回, 就一直吵著再要……沒想到隔了那麼多年, 這是第二回 。”
柳餘沒吭聲。
弗格斯夫人抬頭,眼裡有著懷念:
“我說的, 是不是太多了?”
柳餘搖頭:
“不, 母親,我喜歡聽這些。”
兩人碰杯,斷斷續續地喝。
拜酒精所賜, 弗格斯夫人一直絮絮叨叨,講了許多發生在弗格斯家的趣事……柳餘彎著眼睛聽著,仿佛也真的參與進了這段過去,好像自己是弗格斯夫人口中那個備受寵愛、又“受了大委屈”的女兒……
“我很幸福, 母親,我很幸福。”少女捂著臉, 眼睛閃亮,“……臉好燙。”
“噢貝莉娅, 你醉了。”
弗格斯夫人支著下頷,咯咯咯笑。
她笑起來嗓音更尖了,像是一把“突突突”的機關槍,可配上她半老的風情,以及眼角擠出的魚尾紋…仿佛與窗外的月色、面前的燭光相融,組合成一幅母親的底色……
柳餘看著她,突然道:
“母親,今晚……我跟你睡,好不好?”
弗格斯夫人莞爾:
“噢貝麗,你今天就像個孩子。”
柳餘起身,在弗格斯夫人驚訝的眼神裡,從身後抱住她,將頭枕在她的肩膀上,悶悶道:
“我就是個孩子。”
弗格斯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任她抱了一會,回過頭:
“好了,貝麗,母親今天陪你睡。你喝得夠多了,我們上去吧。”
她大大的藍眼睛是那麼溫柔,少女高興地點頭:
“恩!”
“走吧。”
兩個人互相攙扶著上樓,樓梯口蹲著的灰斑雀斜睨著兩人,突然間一拍翅膀,飛了起來。
“斑!”
空中傳來一聲悽厲的鳥鳴,而後,夜又恢復了寂靜。
——————
柳餘躺到了床上。
那雙蔚藍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給她脫鞋、擦臉、掖被子的弗格斯夫人,一刻都不肯挪開,生怕她離開似的。
“母親,你永遠不會不要我的,對嗎?”
她問。
聲音軟軟的,柔柔的,像是剛出殼的小鳥。
弗格斯夫人低頭,將她亂散的發絲捋到耳後,溫柔地道:
“噢當然,哪個母親會不要自己的孩子呢。”
不,有的。
這世上,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做母親,也不是每個母親都會喜歡自己的孩子。
少女的藍眸裡滑過一絲黯然。
“我永遠不會離開我的貝莉娅。”弗格斯夫人輕輕拍著她的被子,“好了,快睡吧。”
少女像是得到了了不起的承諾,滿足地閉上眼睛,過了會,突然又睜開:
“我想聽母親唱歌。”
“……嗯,貝莉娅想聽什麼歌呢?”
“隨便,隻要是您唱的,什麼都行。”
少女大大的眼睛裡滿是誠摯,因酒精燻紅的小臉讓她看起來像一朵綻放的花兒。
弗格斯夫人上了床。
給兩人拉好被子,一隻手搭在被子上,輕輕哼唱起來:
“……安睡吧,寶貝……丁香花、紅玫瑰,都已經閉上眼睛……聖嬰樹,會在夢中出現……寶貝,閉上眼,聖光照耀你,天神守衛你……
靜靜地睡吧,願你夢到天堂……靜靜地睡吧,願你夢到天堂……”
在一下又一下的拍打聲中,柳餘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睡意、酒意,以及女人身上的香氣混合成一種獨特的味道,不很好聞,卻很溫暖。
她感覺到了踏實。
夜色漸漸深沉,似乎整個世界都陷入沉睡。
柳餘又開始做夢了。
這次,她的夢裡出現了一條巨大的眼鏡蛇,蛇的眼睛又小又黑,搖擺著巨大的身體追在她屁股後面跑。她氣喘籲籲地逃,逃了一圈又一圈。就在她幾乎絕望時,面前突然出現一片湖。
她一個猛子扎進了湖中,在張開嘴笑時——
突然對上眼鏡蛇的黑眼珠。
柳餘被嚇醒了。
一身的冷汗裡,一道寒光猛地衝入眼簾——
她下意識往後一躲。
隻聽一聲輕輕的“噗——”,那帶著寒光的利刃扎入了薄薄的羽被。
再拔起時,白色的羽絨被挑起,散了滿天。
柳餘怔怔地看著散了滿天的羽絨,一時回不過神來。
下一刻,“叮”——
利刃與胸口相撞,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柳餘眨了眨眼睛:
“母……親?”
她像是傻了似的。
“別叫我母親!”
弗格斯夫人瞪她。
她手執著匕首,匕首上幹幹淨淨。
少女的睡裙破了個洞,露出胸口白皙的肌膚。
那上面,一點傷痕都沒有。
“您知道了,對嗎?”
柳餘眨了眨眼睛。
“是的,你這個怪物!”
她憤怒地道。
柳餘這才發現,當面前這張臉不再溫和、堅硬地板起時,就顯示出她獨有的冷酷和刻薄來——尤其是她高高的颧骨,抿嘴時出現的法令紋,都再再顯示,這不是一個好惹的女人。
“母親……”
她試圖去拉她,卻被甩開了。
“閉嘴!你不配叫我!”
“母親,您剛才還告訴我,說永遠不會不要我……”
“可你不是我的貝莉娅!你佔據了她的身體,你隻是個怪物!”弗格斯夫人看著她,藍眸裡深深的恐懼和厭惡,“怪物!”
“可我愛你的心是真的,我愛你,母親。”
少女搖著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她試圖去擁抱她,那把匕首卻再一次刺了上來。
這回,她沒有抵抗。
她放開了她所有的防備,放松自己的身體,讓自己像個凡人一樣——
利刃輕而易舉地破開脆弱的表皮,刺入她的血肉,而後,精準地扎進她的心髒,攪了攪。
疼。
疼死了。
少女悶哼了一聲,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