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靜靜地站於大海之上,俊冷的眉目像高山一樣,沉默而安靜地注視著那翻滾的迷霧,而後,落到了海平面之上。
白色的靴履滴水未沾,就這樣踩著大海,一步步往那混亂的迷霧走。
[您要去那兒?]
斑斑驚恐地根根羽毛都豎了起來。它的肥身子縮成一團,瑟瑟發抖,那裡給它的感覺是那麼的不安,就像蟄伏著一隻巨大的猛獸,[為什麼?]
“……忘掉。”
神說了一句斑斑聽不懂的話。
[誰?你要忘掉誰?!]
灰斑雀腦袋晃來晃去,最後,卻被逼面而來的水嚇得縮回了脖子。
沒有一隻鳥不怕水,除非——
它是水鳥。
而在這一瞬間,那簡單的、似乎毫無智慧的小腦瓜突然反應過來:
[您想忘掉的是貝比?!那您來這做什麼?噢,您喝了酒,就想去見貝比……但您到了那,又突然不想見她,所以隻在外面站著……後來,又來了這兒?]
[不,不對,這兒又和貝比有什麼關系……]
“我厭惡沉眠,可比起貝莉娅·弗格斯——”
神在快進入那片迷霧前,腳步頓了頓,又若無其事地邁了進去,“每當我進入這混亂的、毫無秩序的迷霧時,我都會陷入沉眠……”
“一萬年。”
Advertisement
[不!]
斑斑尖叫起來。
它不願意!
一股巨大的吸力傳來,將灰鳥也吸了進去。
一陣天旋地轉,斑斑的黑眼珠無神的閉上了:
“不……”
斑斑不願意。
地上,一隻小小的石雕像往前滾了滾,石雕像上金色的鳶尾花在脖頸間閃閃發光 。
***********
而在神自囚於迷霧之中時,柳餘正舌燦蓮花地試圖說服娜塔西。
“你不想出去嗎,娜塔西?”
“不,不想。”
娜塔西的聲音過於沉鬱,繼昨天拒絕交流後,今天更是擺出了仇恨的模樣。
“為什麼不?就因為你恨我?”
娜塔西沒有說話。
她的嗓子像是被什麼毀了,不復清脆,半晌才用沙沙的聲音回答她:
“……是的,我恨你,貝莉娅姐姐……你打破了我的美夢,你讓我知道,我在這個世界什麼都不是,不是被父母捧在掌心的公主,而是一個不起眼的、隨時會被拋棄的女僕……沒人瞧得起我,他們看我,就像看啾啾一樣,啊,啾啾就是那隻灰斑雀。”
柳餘沒有說話。
“你為什麼總在別人的眼裡,尋找自己的價值呢,娜塔西。”
她輕輕地嘆道。
“貝莉娅姐姐,如果你是我,你也會和一樣……一個平民的、貌不出眾的女孩,她既沒有一萬盧索的嫁妝,又沒有足夠的聰明才智……她沒有價值……可如果沒有你,我不會察覺到這些。”
娜塔西終於不再哭哭啼啼的了。
柳餘:……
“不,沒有我,也會有別人,娜塔西,你總盯著自己沒有的。”
“別說的那麼輕飄飄了,一個擁有一切的人,怎麼會懂得我的痛苦?我什麼都比不過你……我隻能讓自己更溫順,更善良,即使是歐僕們的一句稱贊,都能讓我快樂上一天……所以,我不斷地向別人訴說著我的痛苦,我還必須保持溫柔善良,即使我嫉妒得要命……”
柳餘嘆了口氣。
人的過去,對人的影像果然是根深蒂固,不論是她,還是娜塔西。
沒有人是完美的。
唯一能做的,是不讓軟弱在身上長久地停留。
她沒有吭聲,反倒是娜塔西越來越激動。
她壓抑許久的情緒,一經爆開,就再按捺不住:“我知道,你在笑我……是的,有時候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我什麼都想要,又什麼都不敢豁出去要……我唯一做的,是換了一張和你一樣的臉。”
“可那又怎麼樣呢?神還是沒有看到我……”
“娜塔西·倫納德,你現在也是試圖向一個鐵石心腸的人,訴說自己的痛苦,”柳餘嘆了口氣,“沒有人生來擁有一切。”
起碼,她還享受過真正的父愛和母愛。
她曾經出生在一個幸福的家庭裡,生活富足。
“你有!”
“不,相信我,沒有。我沒有父親,也沒有富足的家庭,在你的父親成為我的繼父時,我甚至還在為三餐發愁。”
柳餘還想回到弗格斯夫人身邊,就不會主動地揭開自己不是貝莉娅的事實。
她半真半假的話,卻激怒了娜塔西:
“可你的母親為了得到我父親的財產,甚至聯合情夫害死了他!他對你那麼好,甚至超過我!他還給你唱過歌、彈過琴,哄你睡覺……”
“我的母親並沒有能力命令海上的風浪。”
“他們都那麼說!”
“你該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娜塔西。”
柳餘不能向她敘述弗格斯夫人的狼狽,隻能道:
“倫納德叔叔在出海時,將所有的財產都變成了貨物,那些貨物隨著大海一起飄走了。如果你不信,等回到納撒尼爾,可以問一問幸存的水手,我記得……當時倫納德家的賬房也活了下來。”
“你會破謊術,娜塔西。你可以向我、向那些幸存的水手問一問真相。”
娜塔西那邊的動靜漸漸小了。
柳餘知道,她有些松動了。
這個問題在她心裡,一直是個坎兒。
她再接再厲。
“……而且,現在,你和我一樣了。都不受神的寵愛。難道你要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度過餘生嗎?你不渴望重新找到一個真正愛你的人嗎?”
“不,來不及了……我的臉已經毀了。沒有人會再愛我。”
娜塔西絕望地道,“我和惡魔做交易,神審判了我,也毀了我。”
聖潔的光明力,將她體內的黑暗一掃而空,也讓她的身體遭到了不可磨滅的損傷。
“我會治愈術,最高級的治愈術,我能治好你。”
因缺愛而形成的討好型人格,隻要意識到還有可能得到愛,就可能重整旗鼓。
“可我不信你,貝莉娅姐姐,你不會那麼好心。”
柳餘:……
這就難辦了。
“我可以向光明神發誓。”
“你發過很多誓,”娜塔西毫不留情地戳穿她,“顯然,你的誓言毫無作用。”
柳餘:……
妹子突然變聰明了。
她想了想。
“我隻是想離開,但神禁錮了我,我需要借助你的神力,從這兒挖一條路通出去……這不是好心,是交易。我教你怎麼辦,你帶我出去,我再替你治好你的臉。”她用驕傲又不屑的口吻道,“而且,你的臉對我來說毫無威脅,我沒必要毀諾。”
在娜塔西的猶豫裡,柳餘又給她加了一重砝碼:
“神禁錮了我的神力,對你來說,我隻是個凡人。即使要治愈你,也隻是用你的神力,你可以隨時收回。”
所以……
她可以控制她。
娜塔西藏於黑暗的臉坑坑窪窪,她看向頭頂的窗戶,眼中閃過一絲渴望,她道:
“好。”
“我們交易。”
這個地洞一挖,挖了將近兩個月才挖好。
從連接囚牢的地洞裡,娜塔西按照柳餘的指示,擺出了一個爆破的五芒星陣,伴隨著一陣地動山搖,一條通往外面的地道炸了出來。
“走。”
柳餘當先一步,弓著腰鑽入地道。
娜塔西看著她的背影,摸了摸臉,也跟了上去。
遠方。
被包裹在重重迷霧之中的神睜開了眼睛。
那雙綠眸霧靄沉沉,似乎透過迷蒙的天空看向遠處,下一瞬,那高大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迷霧之中。
而另一邊,飄在海中的孤舟像是被一股力道推動,如弦一樣衝向驟然出現的島嶼。
第一百三十九章
“路易斯先生, 船、船自己動了——”
米拉卡攀著船沿,驚恐地看著小船以一種絕不可能的速度劈開海浪,迅速前行。
附近是最險惡的殺人礁, 再厲害的舵手到這, 都得小心翼翼地挪——可這小船在連續擦過幾塊殺人礁時, 都安然無恙:可那動靜明明足以將一艘裝甲船都撞成碎片。
“路易斯先生!這船好像被魔鬼控制了……”
“路易斯先生!”
“路易斯先生!”
連頗富經驗的利特爾也開始跟著米拉卡陷入了恐懼。
而站在船頭,直面著洶湧海浪的吟遊詩人卻一臉平靜, 他的臉被蔚藍色的海面一襯, 顯得更白了:
“啊, 找到了……”
他閉起眼,深深吸了口氣, 轉過頭來時, 那雙黑瞳像是被火炬點亮:
“我說過的, 我在找一個人。”
“您、您是說……”
船頭的青年彎了彎眼睛:
“……沒錯,那是往梅爾島的方向……別怕, 我的力量在推著小船, 很快,就到了。”
不知道為什麼,利特爾打了個寒顫。
他感覺有點冷。
而在米拉卡張著嘴, 新奇地撐著船沿,嘴裡不斷地“哇啦哇啦”叫時,梅爾島的一條地道裡,鑽出了一個景色的腦袋。
而後, 腦袋的主人雙手抓住洞口,一下跳了出來。
她的體態輕盈極了, 穿一條白裙子,裙擺被風吹得“呼啦啦”響。
面孔蹭了點灰, 可依然能看得出是個美人,金色的卷曲長發,泄露出的白色肌膚有雪一樣的晶瑩,冰藍色的眼眸映著天光,如被點燃的一簇火焰——
可這火焰,又燒得無聲,燒得純淨,卻絕不軟弱。
美人卻像是被那光刺到了,眼裡一下子盈滿了淚水,她眯起眼睛朝天空看了一眼,而後轉過身,朝洞裡伸出一隻手:
“娜塔西,上來。”
她道。
“你閉上眼睛。”
一陣窸窸窣窣後,一位藍裙少女一把抓住她的手,也成功地爬出了地洞。
在她即將睜開眼睛時:
“不許睜開眼睛!”
藍裙少女用又急又啞的聲音道。
她的喉嚨像是遭到了不可逆的創傷,刮過人的耳朵,有種砂紙磨過的粗粝。
柳餘立刻背過去:
“我不看你就行。”
隻是,她也睜開了眼睛。
遠處是蜿蜒開去的海岸線,海水蔚藍,海浪一浪又一浪地拍打著岸邊的巖石,發出“轟隆隆”的巨響。
不管怎麼樣,得先想辦法離開梅爾島……
她想。
“你得先給我治臉。”
一道聲音從後面傳來。
她一愣,笑了:
“在這兒治?”
“在這兒治。”
娜塔西的聲音透著股古怪的執拗。
“那不行,”柳餘一下子拒絕了,“我們倆的交易是,我們離開梅爾島,離開後,我給你治,對不對?”
“……對。”
“這不就完了,”柳餘軟下了聲,她得先哄哄這姑娘,免得她撂挑子不幹,“而且,我們還不安全……神隨時都有可能察覺。”
“可、可是……”
“而且你是神眷者,我是個被封印了力量的凡人……你怕什麼呢?”
海風拂人臉上,帶著點潮氣。
娜塔西沒回答,反倒是一道熟悉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喲,真巧。”
“弗格斯小姐,倫納德……小姐。”
伴隨著這道聲音一同出現的,是一個黑發黑瞳的青年。
他懶洋洋地走來,渾身攏在一個黑鬥篷裡,露出的臉蒼白又病態,襯得那雙眼睛更加黑。
“路易斯!”
娜塔西喜出望外地叫了起來。
她似乎忘了自己的殘缺,棕色的眼睛整個都亮了,下一刻,就像小鹿一樣衝過去,一把抱住了來人的腰,小聲啜泣:
“路易斯大人,路易斯大人……您終於來了。娜塔西終於等到你了。”
柳餘則抬頭,隔著十多米的距離,和突然而至的男人對視。
他有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很黑,濃墨一樣。手臂攬著衝到懷裡的少女,臉卻抬起,直直看向她,聲音帶了點曖·昧的腔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