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格斯夫人卻像是懂了她的意思,輕輕拍著被子,小聲地唱了起來:
“……安睡吧,寶貝……丁香花、紅玫瑰,都已經閉上眼睛……聖嬰樹會在夢中出現……寶貝,閉上眼,聖光照耀你,天神守衛你……
靜靜地睡吧,願你夢到天堂……靜靜地睡吧,願你夢到天堂……”
柳餘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她仿佛看到,一個年輕女人在夢中朝她微笑。她有溫暖的手掌,有輕柔的嗓音,她會抱著她、拍打她的被子,輕輕哼:“……寶貝,安睡吧,願你夢到天堂……”
夢境在這一刻,與現實重疊。
院長媽媽,你看,我找到了。
不是貝莉娅又怎麼樣呢?
她會當好這個貝莉娅的。
柳餘像是偶然得到一顆夢寐以求糖果的孩子,在推拒、不知所措後,迅速決定將它佔為己有。
而在這個決定落下時,她的心,也從雲霄飛車下了來,一路沉到了堅實的地面。
“我……”
弗格斯夫人驚喜地看著她:
“貝莉娅?你能說話了?”
柳餘也詫異地抬了抬手,發現能動了。
她突然想起一個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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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異反應。
神祇歸位,世界法則重新變得完整。
她這抹異世之魂,就如同一段完好程序裡出現的bug,而bug……是要被清除的。
但現在……又為什麼呢?
“噢!光明神在上!我太高興了!”弗格斯夫人一把抱住她,又奔出去 ,“塔特爾醫師!塔特爾醫師!您快來看!貝莉娅好了!她好了!”
塔特爾醫師不一會拎著藥箱重新過來,他臉上倒沒有被再三打攪的不悅,重新檢查了遍,就對她道:
“最好再休息兩天,不過,弗格斯小姐,您的身體狀況是我見過最好的。”
當然,畢竟有神之骨在。
柳餘想。
弗格斯夫人將塔特爾醫師送出去,坐下來時,還無法掩飾自己的興奮。
柳餘看著她,突然道:
“母親,等我好了,我們去另一個地方生活吧。”
“另一個地方?”
“是的,一個不知道我是瀆神者的地方。”她微微蹙起眉,一副憂傷的模樣,“索羅城邦太小了,他們都知道我是瀆神者,遲早……我們會生活不下去的。我們可以去諾丁郡,去更遠的地方,甚至是龍姆國……”
“可、可是……”
“弗格斯家隻有一個子爵頭銜而已。”
柳餘臉上有種新生的、讓弗格森夫人說不出來的東西,這讓她動容。
“您相信我,我一定能養活你,我們一家人可以在別的地方,活得很快樂。”
“好。”弗格斯夫人答應了,“我們去別的地方,重新開始。”
風拂動窗簾,露出夜空一輪圓月,一切都似乎變得慢慢好了起來。
柳餘睡得不太好。
也許是這客房的陳腐氣,也許是不習慣與人一起睡,睡夢中她總覺得有人在床邊長久地凝視她。
可中途睜眼,卻隻看到被風拂動的窗簾。
這麼睡了醒、醒了睡,等醒來時已經下午,弗格斯夫人不在身邊。小黑人告訴她,弗格斯夫人搭塔特爾醫師的馬車回家了,說要給她帶些東西過來。
柳餘就幹脆靠著窗,就著下午的陽光,拿出藏在懷裡的鐵片和日記本。
拿日記時,路易斯的皮繩一起掉了出來。
“啪嗒——”
一顆小拇指大小的綠色·貓眼石從皮繩下滾出來,落到她的腳下。
柳餘彎腰,一並撿了起來。
而當那顆貓眼石與日記接觸時,日記的扉頁上竟然憑空浮現一行蝌蚪字——
那字明明有幾個還不認識,她卻一下子明白了:
“我還活著,
路易斯。”
真是九命貓妖啊。
不知道為什麼,柳餘有點高興。
第八十四章
柳餘摩挲著日記本, 最後還是決定不去翻開它。
當然,不是什麼隱私權的關系,而是她現在已經不想跟這些黑暗、光明等神神叨叨的的東西扯在一塊了。
她隻想帶著弗格斯夫人, 遠離這一切, 去遠方好好生活。
她都想好了。她們可以租一間屋子,不用太大,有個溫暖的壁爐,可以圍著烤火、看書、聊天, 最好再有架鋼琴,弗格斯夫人總說,一個淑女要會彈琴, 她可以教她彈琴、跳舞, 空暇的時候,可以邀請周圍的鄰居來參加她們的小宴會。
鄰居最好是和善一些的, 可以互相端著可麗餅、雞蛋去串門。
當然,也不用靠得太近。
她想,她們一定能過得很好。
至於永恆的性命, 高高在上的權利——這些, 在弗格斯夫人溫柔的眼神和微笑裡,都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她找到了她的港口,並且決定就此停泊。
柳餘一樣一樣地收拾著。
鐵片上的字依然不認識, 可長久注視會產生的眩暈感消失了。
日記, 貓眼石,皮繩。
斑斑的羽毛。
還有……記憶珠。
她像是檢閱自己曾經度過的時光,心底十分安穩。
當輪到記憶珠時, 突然想起那斯雪山之巔的那個吻。
神的體溫,和冰一樣涼。
連著那個吻, 也是涼的。
他靠她那麼近,冷灰銀的長發夾雜著雪松的氣息,像大海一樣將她包裹……他應該看到了這枚記憶珠。
可為什麼,不帶走它呢。
柳餘將所有的東西都放在了一起,決定回去找個盒子裝起來。
塔特爾醫師配的煉金藥劑還剩下一支在床頭,弗格斯夫人的藥膏在桌上,柳餘收拾好推門出去,正碰上小黑人像隻沒頭蒼蠅一樣,慌慌張張地闖進門來。
她心下一緊,下意識拉住他:
“怎麼了?”
“噢,弗格斯小姐,不,不,瀆神者……”
小黑人嘴巴一咧就要哭。
“不許哭!說清楚。”
柳餘冷著臉呵斥小黑人,自己的都沒發覺,她的聲音有多麼顫抖。
冥冥之中似乎有個聲音在告訴她,好像有什麼……
可怕的事發生了。
“塔、塔特爾醫師派人回來說,說,弗、弗格斯夫人,被羅德尼大公爵領著綁到火刑柱上,他們說要燒死她!”
“轟隆隆——”
柳餘隻感覺耳邊一陣轟鳴,她好像什麼都聽不見了。
“你再說一遍。”
也許是她臉上的神情太可怕,小黑人“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是,是羅德尼大公領著人,說、說要燒、燒弗格斯夫人!”
“他們在哪兒?”
“就、就在城池中央的光明神像旁!”
小黑人閉著眼睛喊出了聲。
他隻覺得,這一刻的弗格斯小姐太可怕了,她的臉色蒼白得就像是從煉獄裡走出來的魔鬼,蔚藍色的眼裡似乎有什麼想要爆發——耳邊一陣風過,弗格斯小姐就消失在了房中。
小黑人嚇得一下子跌倒在了地,他恐懼地跪著,朝天空祈禱:
“……光明神在上,求您保佑,信徒不是有意要和瀆神者為伍,信徒不是有意要和瀆神者為伍……”
柳餘從來沒感覺,自己的浮空術能使得那麼快。
她像是隻掙命的羚羊,獵人的槍口抵著她的喉嚨,讓她一刻不敢停地奔跑。她飛快地掠過一個又一個的穹頂,冷風刮在臉上,像是刻骨的鋼刀。
神啊,如果可以,請讓我快一些,再快一些。
城池中央高高的塔樓已經清晰可見。
參天的火光映入眼簾,熊熊的大火映紅了半邊的天空,隔著跳動的火焰,她和石柱上捆綁著的女人對視。
她朝她露出了個笑,而後,閉上了眼睛。
火舌徹底地淹沒了她。
“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柳餘捂著腦袋,痛苦地叫了起來。
為什麼!
為什麼命運總不肯放過她!
每一次!
每一次!
平地忽起一道狂風,柴火被吹得四散,雨夾著風瓢潑一樣落下,火熄了。
柳餘奔向了石柱。
石柱下面倒著一個瘦弱的身影。
她從來不知道,她那麼瘦。她總是神氣活現的,用高高的發髻和大大的裙撐,將自己打扮得架勢十足。她愛用尖刻的嗓門,對著僕人們頤指氣使,更喜歡拿著羽毛扇遮住半張臉,高高在上地看人——
可現在,那雙眼睛閉上了。
“……夫人,弗格斯夫人……母親,母親……”
她顫著手摸過她的臉。
她燒得不太厲害,隻有一簇頭發被燎著了。
臉上、身上都是煙灰……
看起來似乎沒受什麼傷。
塔特爾醫師掙脫制住他的人,跌跌撞撞地跑來,這個硬漢一樣的醫師手抖得像篩糠,半天都伸不過去。
等落到弗格斯夫人鼻下時,竟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死,死了。”
他眼神發直,看著地上一個勁地,“死了,她死了……”
柳餘抱著她,弗格斯夫人的身體還很燙,她像是睡著了。
“我們說好的,”她喃喃道,“要一起去別的地方,重新開始。租一間房,有一個壁爐,有一架鋼琴……”
她的眼淚落了下來。
人群在雨中四散奔逃,他們高呼著“惡魔出現了”,恐懼地看著場中的金發少女。
羅德尼公爵也要逃,誰知,一道無形的屏障擋住了他。
他動彈不得,隻能驚恐地看著那金發少女放下懷中人,一步步向他走來。
“弗格斯小姐,求、求您放了我,要、要多少盧索可以!甚、甚至羅德尼公爵下的所有財富,都、都可以給您,隻要您放過我……”
他恐懼地求她。
她卻絲毫不為所動,慢慢地走到面前。
”她一定也這樣求過你。”
“滴滴答答……”
少女的眼神,太像來自地底的修羅,羅德尼公爵隻感覺褲管有些熱,一股腥臊之氣就蔓延開來。
“你、你是瀆神者!我、我隻是讓她交出你,她、她卻拒絕了,我這樣對維護一個瀆神者的壞蛋,對、對,沒錯,我沒錯……不,不對,我隻是想、想來看看你,索羅城邦的玫瑰……可弗格斯夫人卻拒絕了我,她活該……”
是的,起源在於他的欲望,可推動這一切發生的,卻是這極端的信仰。
柳餘看向周圍,還留在原地的人們看向她的眼神,除了恐懼,就是厭惡。
他們咒罵她,高聲祈求神靈將她殺死。
她看向了羅德尼公爵,這個豬猡樣的胖公爵恐懼地語無倫次:
“我沒錯,我沒錯,一個瀆神者的母親,就、就該這樣……她還咬傷了我……”
她一隻手伸去,他就完全逃脫不了,脖子被掐住,喉嚨裡發出“咯咯咯”的聲響。
他想要掰開她的手:
“不,你不能殺我……”
“我能。”
少女松開了手。
羅德尼大公歪著腦袋掉在了地上。
他死了。
而有什麼東西,也在她體內一並死去了。
十幾丈高的光明石像慈悲地俯瞰大地,好似對這片土地上發生的罪惡一無所知,柳餘撿起地上的鐵锹,用力地砸去——
“轟隆隆”,
看起來高不可攀的光明石像倒了。
無數哭聲和怒吼從遠處傳來。
柳餘丟掉了鐵锹。
風中似有歌聲傳來:
“……安睡吧,寶貝……丁香花、紅玫瑰,都已經閉上眼睛……聖嬰樹會在夢中出現……寶貝,閉上眼,聖光照耀你,天神守衛你……
靜靜地睡吧,願你夢到天堂……靜靜地睡吧,願你夢到天堂……”
沒有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