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會摔死她的!”
卡洛驚叫了一聲,他試圖衝上來,卻被攔住了。
柳餘卻發現,這麼高的地方摔下來,她居然隻是擦破了皮。
“捆綁!”
一道光索將她全身纏繞,柳餘立刻就動彈不得了。
她的神力隨著手腳,被這光索一起禁錮住了。
她下意識看向一邊,看起來不參與的聖使們列成一個方隊,他們手中的權杖同時放下。
這些來自聖殿的聖使們終於朝她展露出了他們真正的實力。
“抱歉,我們不能看著你逃跑。”
他們朝她彬彬有禮地道。
柳餘並不說話。
她看向黑漆漆的夜空,任他們將她綁在廣場上參天的石柱上,她這時才知道,她以為精美巍峨的建築,原來是火刑柱。
羅芙洛教授和她錯身而過,那聲音輕得聽不見:
“……你蠱惑了神,這就是你的原罪。”
“是你們恐懼,”柳餘道,“你們恐懼神有了私欲,有了貪婪、和嫉妒,從此後,將不再公正。”
“……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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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使和騎士們幾乎是頃刻間就搬來了柴火,澆上了烈油。
馬蘭大人舉著火把,冷酷地站在她面前,對她宣布罪名,並且道:
“瀆神者,就該綁在火刑柱上,被熊熊烈火焚去她的一切罪惡。”
火燒了起來。
澆了油,火勢立刻膨脹,將她包圍了起來。
隔著熊熊的火焰,柳餘看向人群。
很奇異的,他們很安靜。
並沒有狂熱地吶喊,隻是像在舉行一場盛大而肅穆的送行禮。卡洛被人控制住了,但她看得出來,他的掙扎並不十分有力,娜塔西……娜塔西看向自己的眼裡有淚,但也有恨。
柳餘感覺到了疼痛。
皮膚被火舌舔過,她聞到了焦枯的氣味,頭發,是最先燒起來的,它們燒起來時,氣味有些難聞,不一會,就成了一團一團的……
如果,他看到自己現在的頭發,一定會很憤怒吧。
她看向天空,一滴水落到了眼睛裡。
柳餘眨了眨眼睛:哪來的……水呢?
“下雨了!”
“下雨了!”
幾乎在頃刻間,狂風夾雜著暴雨,沒頭沒腦地砸了下來。
狂風吹散了柴火,暴雨像石子一樣打了下來。
神殿廣場上屹立百年的石柱倒塌了。
“轟隆隆——”
“天神發怒了!”
聖使和聖騎士們不約而同地跪下,連著信眾們一起長久匍匐。
羅芙洛教授、馬蘭大人也一起跪了下來,久久沒有抬起。
唯有柳餘木然地站在廣場中央,任暴雨擊打在臉上,身上。
她身上的光索不知什麼時候解開了。
長長的頭發,像水藻一樣披散著——
好像從來沒有被火燒灼過一樣。
“你還在,是不是?!”她瘋了一樣朝天空吼,“是不是?!”
“是的話,就讓這雨停下!”
雨勢淅淅瀝瀝,長久不歇。
柳餘眼裡的光熄滅了下來。
第八十二章
但柳餘還是一直站著。
雨淅淅瀝瀝地下, 打在身上又湿又冷,可心裡總有股拗勁梗著,讓她的腳像生了根, 牢牢扎在地上, 半步都不肯挪開。
雨下了一整夜。
當清晨第一縷陽光、穿過雲彩照到身上時,柳餘徹底地清醒了。
再沒有什麼蓋亞·萊斯利。
如果有,也不過是存在在神幾萬年記憶長河裡最微末的一段,他保護了她, 卻不會有更多了。
這時,一輛黃金馬車從外駛入神殿的廣場,車身上的日月徽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布魯斯主教的白胡子飄出窗外。
他將頭探了出來, 一眼就看到了廣場中央的金發少女。湿漉漉的長發包裹著她,她面色蒼白, 眼神無助,像隻剛失了祜的、瑟瑟發抖的幼鳥。
一根巨大的石柱倒在地上,恰好避開了她。
“弗格斯小姐, 這是……”
布魯斯主教推開車門, 下了車。
廣場中央烏壓壓匍匐著一地的人。
他們看起來狼狽極了,全身上下都浸泡在雨水裡,湊近還能聞到一股酸臭的氣息。他們面色驚懼, 神情倉惶, 有的在輕聲祈禱,聲音嘶啞,有的……已經昏了過去。
十來根大理石柱像是遭遇了巨大的風暴, 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
一個個深坑露出來,滿目瘡痍。
“馬蘭大人, 這到底怎麼回事?”
他又問馬蘭。
一身黑衣的馬蘭抬頭,他眼眶通紅,神情沮喪,撇過頭,像是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是神!是天神發怒!天神發怒了!……”
愛德華教授跳了起來,“我們惹怒了天神!艾爾倫大陸將再也不得安寧,噢天哪……”
他失聲痛哭起來。
“羅芙洛教授,你說。”
羅芙洛教授神情還算鎮定,隻是臉色有些蒼白:
“……昨夜,馬蘭大人領著神使們將瀆神者綁上火刑柱,火燒起時,狂風暴雨也來了!它將大火熄滅,讓石柱坍塌……”
“胡鬧!馬蘭,這就是你昨天堅持讓我出門的理由嗎?”布魯斯主教顫顫巍巍地走到柳餘面前,“弗格斯小姐,我為他們的殘忍和暴虐,向您道歉。”
這個年近七十的老人在她面前低下了他一貫高貴的頭顱,可柳餘卻一點都不覺得開心。
他有什麼錯呢?
這些人,又有什麼錯呢?
他們不過是被教壞了。
始作俑者,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神啊。
柳餘看向了天空,這一夜的雨沒有在天空留下任何痕跡,太陽金燦燦地照著大地。
你也在看著嗎?
看到了嗎?
這就是你教化下的信眾。
“如果……”她開口,“昨晚被綁在火刑柱上的,是你們的親人或情人,你們也會幹看著嗎?”
“當然!”
馬蘭站起身來,“……十六年前,我的父親,一個車夫,他駕駛馬車經過城池時,沒有控制好車頭,讓馬車衝撞了神像,當晚,他就在自己的房間自焚。我和母親就站在屋外,看著我們的房子陷入一片火海。”
“我很自豪,為我有這樣一個父親。”他眼神狂熱,“而我也在期待那一天的到來。”
柳餘卻不願再聽下去。
她抬腳往外走,經過馬蘭大人時,腳步頓了頓。
“我可憐您。“她道,“為您的父親,還有馬蘭大人您,感到可憐。”
“可憐?”馬蘭大人微笑了起來,“可我也覺得您可憐,弗格斯小姐。”
“您總用高高在上的眼神看著我們,好像我們是被圈養的豬羊,隻有您一個人清醒。可您沒有信仰,您什麼都沒有,您有的,隻是貪婪和欲望。您感到幸福嗎?我們很幸福。”
柳餘挺直了背脊。
“我的信仰,是我自己。”她第一次在這個世界坦白了自己,“除此之外,誰也不信。”
“滾開!異教徒!”
“神殿不歡迎你!”
連和善的布魯斯大人都板起了臉:
“弗格斯小姐,看在神的份上,您從前的欺騙我們都不再計較,神殿隻為光明信徒敞開大門,還請您……離開。”
“當然。”
柳餘頷首。
她也不想再待下去。
“如果可以的話,請給我派一輛馬車,我要將行禮帶走。”
“羅芙洛教授,帶她去。”
行李收拾起來並不難,藤箱內許多大件還沒未取出,柳餘隻需要將衣服和零碎的幾樣塞進去,就都幹淨了。臨走時,她盯著爬梯發了會呆,突然想起,她和蓋亞·萊斯利曾經靠著這個地方親吻。
她拉著他,摸她自己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那時,他耳朵紅得像要燒起來,十分可愛。
啊,真可惜。
石像也不知道去哪了,還有她的金色鳶尾花。
“姐姐在想萊斯利先生?”
這時,娜塔西從門口走了進來。
她用手碰了碰壁櫥上空了的鳥籠。
“啾啾它總是跑得很快,先是我,再是你,最後……是神。”
“它叫斑斑。”
柳餘冷冷地道。
“姐姐看起來,倒是不怎麼怪它。”
“我沒為它做過什麼,它在我這,是自由的 。”
柳餘永遠記得,斑斑冒著生命危險出來救她的一幕。
“該走了。”
羅芙洛教授在一邊提醒。
柳餘提起藤箱,娜塔西朝她拎起裙擺:
“再見,貝莉娅姐姐。”
“不,我希望,我們再也不見。”
柳餘第一次認認真真地看著她。
她發現,娜塔西有點不一樣了。
她那雙總是含著淚水的眼睛裡,開始出現了野心——她不再像書中那樣無害,起碼在納斯雪山之巔,她就曾經撓了她一爪子。
雖然這爪子沒什麼用。
人會變嗎?
當然會。
柳餘一向相信,條件優渥、對生活遊刃有餘的人,更有餘地去表現善良,因為,他們不需要像狼一樣爭奪。
“貝莉娅姐姐還是這麼咄咄逼人呢。”
柳餘笑了一下:
“娜塔西,你這樣,倒是比之前哭哭啼啼來得順眼。不過,我得告訴你一件事,倫納德叔叔沒有遺產留下來,他也不是我母親害死的。另外,也別再叫我姐姐。你知道的,我從來不把你當妹妹。弗格斯家,不再歡迎你。”
娜塔西顯然不信,不過,她還是親切地祝福她好。
在柳餘快要跨出房門時,她突然揚高了聲音:
“貝莉娅,我一定、一定會走到他的身邊去的。也希望您記得,您說過,您不信仰光明。”
“娜塔西,你是怕我回來和你搶?”
柳餘回過身,朝她露出個甜美的笑容。
娜塔西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知道,貝莉娅接下來的話,絕對不是她愛聽的。
“我得告訴你一件事,娜塔西,神,什麼都知道,包括你和……”柳餘看向旁邊的羅芙洛教授,“路易斯的。”
“路易斯?那個叛神者?”
羅芙洛教授神情一下子嚴肅起來,“娜塔西,我想,你恐怕需要去神殿走一趟。”
“教授我、我……”
柳餘已經將兩人丟在腦後,提著藤箱走了出去。
她看了眼天空。
外面陽光很好,很適合出門。
……
到達弗格斯家,已臨近傍晚。
丹普大街的街燈一盞盞亮起,弗格斯夫人那誇張的羽毛頭飾,和火紅色的蓬蓬裙,在夜色中無比招搖,讓人一眼就認了出來。
馬車一停,她就迎了上來:
“噢我可憐的貝比!你總算回來了……怎麼樣?累嗎?”
她和她親昵地臉貼臉,又用尖利的嗓門招呼著馬車夫:
“……將藤箱拎進去!當心別碰壞了!噢,你這個笨手笨腳的賤民,天生愚鈍……”
柳餘早就做好了她翻臉的準備——
可誰知,弗格斯夫人竟絲毫沒提這件事,她既對她長好的手臂視若無睹,又不詢問她“瀆神者”的始末,反倒是一邊吆喝著馬車夫,一邊拉著她穿過小花園,到了餐廳。
一杯熱可可,一根烤得焦黃的法棍,和一小盤薄餅,就這麼散亂地擺在了餐桌上。
壁燈幽幽的黃光照亮了桌上的碎花布。
黑貓在桌下悄悄探出了腦袋,用那琉璃珠似的眼珠子偷偷看她。
一切,都顯得溫馨而散漫。
柳餘緊繃著的神經,整個兒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