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飛揚的眉毛下,一雙綠眸映著路邊的湖光水色,柳餘窒了窒:
“就是說,你是我最尊敬的人。”
“爸爸?”
“恩。”
她深沉地應了。
……
到馬場時,馬術課已經上了一會兒了。
愛德華先生歪歪扭扭地躺在一張不知打哪兒來的藤椅上,一看見兩人,左邊的眉毛就挑得老高:
“弗格斯小姐,布魯斯大人已經為您請了假,您可以休息一天,噢,還有萊斯利先生一起。”
柳餘手忙腳亂地從蓋亞身上下來,她努力拽了拽裙子邊,試圖讓它更直一點兒。
“愛德華先生,我來上課。”
“上課?”愛德華眼神奇異地看著她,“噢,弗格斯小姐真是我見過的所有貴族裡最勤奮的。”
馬場上,貴族小姐們撐著遮陽傘,在場邊的樹下避陰、闲聊,見柳餘過來,還招手打招呼,當然,這個招手也都招得優雅矜持。
於是,馬背上那少數幾個堅持練著馬術的女孩兒,就極為顯眼了。
柳餘一眼就看到了紅著小臉、在馬背上揮汗如雨的娜塔西。
她端詳了會,不得不承認,這時候的女主角很有魅力,天真爛漫、活潑可愛,就連那兩隻馬尾辮都十分平易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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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像野地裡自在生長的小花兒。
“娜塔西最近也很認真。”
愛德華先生用欣賞的眼神看著越來越近女孩兒。
娜塔西一牽韁繩,奔了過來:
“萊斯利先生,貝莉娅姐姐。”
先叫的萊斯利。
柳餘撇了撇嘴,承認自己十分之小心眼,牽起嘴角,用更熱情更動人的笑回了過去,她挎著萊斯利先生的臂彎:
“我堅持來上馬術課,蓋亞不放心就來陪我。”
蓋亞在旁邊安靜地站著。
娜塔西臉上的紅暈一下子淺了些白了些,眼底沒藏好的失落流露了出來。
抿抿嘴,像是想起什麼,又鼓起勇氣道:
“我有事想跟貝莉娅姐姐說。”
柳餘看了眼蓋亞,他風度絕佳地退開一步:
“我換衣服。”
說完,少年已經轉過了身,邁開長腿,往更衣室去。
颀長高挑的身軀一下子隱沒到路旁稀疏的綠意裡。
……
“說吧,娜塔西,讓我聽聽。”
柳餘率先走到馬場的一邊。
柵欄圍起的地方,十幾棵高高大大的綠葉樹局促地種在一起,手掌大的葉片密密麻麻地交錯攢集,確實是個好地方。
附近有細細碎碎的談話聲。
“……聽說弗格斯小姐昨晚跟黑暗使徒搏鬥,險些喪命!”
“真的?我剛才見她好好地站著,跟愛德華先生在那聊天呢。”
“當然是真的。昨天萊斯利先生抱著她出去時,我從門縫裡瞧見了,弗格斯小姐耷拉著頭和手,看起來就像個死人,渾身全是血,後來還來了許多神使,最近學院裡可不太平。”
“噢,聽起來真毛骨悚然,黑暗使徒已經很久沒出現過了吧?他死了嗎……”
葉片的光影綽綽地照在娜塔西的臉上。
柳餘面無表情地聽著:
“娜塔西,沒話說的話,我就先走了。”
娜塔西似是被她嚇了一跳,乖順垂著的眼睫一下子揚起,她飛快地看她一眼,又低下頭去,兩隻手局促不安地揪在一起:
“貝莉娅姐姐,您為什麼要傷害路易斯大人?他不是壞人。”
“路易斯?誰?”
柳餘歪著頭,一臉“莫名”地看著她。
娜塔西一下子抬頭,直愣愣地看著面前過於得天獨厚而總是讓人自慚形穢的少女,突然間想:她也沒什麼了不起,她說謊了。
她都沒勇氣提起路易斯。
心裡的緊張莫名地被安撫了。
“如果你要說的是昨晚那個黑暗使徒,”金發少女笑盈盈的,“娜塔西,別天真了,一個將我們當做食物的黑暗使徒,壞人和好人,重要嗎?”
“怎、怎麼不重要?人有壞人好人,東西自然也有好的,和、和不好的。”
“噢,那人類會和魚、羊、牛做朋友麼?”她問,“公雞會和蟲子做朋友麼?狼,會和羔羊做朋友麼?它們壞不壞,好不好,都是要吃它們的啊。”
在娜塔西慘白的臉色裡,柳餘慢悠悠地走過去,壓低聲:
“娜塔西,你跟他在一起時,有沒有聽到同類的哭泣?他們不安的靈魂在黑暗中煎熬,他們死時的哭泣響徹地獄……你都聽到了嗎?”
“羊活著要吃草,這不怪羊,畢竟他也想要活下去。可草,卻不能把羊一時的親近當成親切,娜塔西,記得你自己。”
她輕輕拍拍女孩的肩膀,在她越見的蒼白裡,悄然走了。
更衣室門外,一身騎裝的少年在門邊安靜地站著。
大面積的正紅將他的純淨點染出一身的煙火氣,仿佛頭頂生機勃勃的太陽,他似是抬頭,看著頭頂的天空,見她來,又往她看了一眼。
“貝莉娅。”
“蓋亞,等我一下。”
柳餘快速地走進更衣室,換上騎裝,還沒出門,娜塔西卻突兀地推門進來。
“……那、那草的同類從來對她沒有憐憫、愛惜,就像貝莉娅姐姐那樣……草該怎麼辦?”
她眼裡帶了哭泣的意思。
柳餘下意識往窗外看了一眼,蓋亞已經不在門口了,他站到了遠處的樹下。
穩穩地系好最後一顆扣子,帶上帽子,整一整:
“不怎麼辦。”
“娜塔西,你的人生在你自己。”
她手放到門把上,後面的聲音突然傳了來:
“貝莉娅姐姐,你怎麼會懂!你一直活在萬眾矚目裡,他們都愛你,卻看不到藏在陰暗裡角落裡的我……可路易斯看到了我,他把我當做珍寶……”
柳餘轉動門把,頭也不回地了出去。
她做不了誰的救世主。
她連自己都救不了。
樹下的少年轉過頭來,眉微凜,銀發在光下閃爍:
“貝莉娅?”
“蓋亞,走吧,去給我挑匹馬。”
“你看起來有點不安。”
去馬厩的路上,蓋亞突然道。
柳餘看了看路邊的野草,她也在想一個問題:
神,跟人,到底是不是一個品種。
眼前這個……
她又看了眼這個過分美貌、初顯承認稜鋒的少年。
“怎麼了?”
他微微側頭。
“是的,我在想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被神圈養的人類,洗腦、填鴨式培養出來的狂熱信徒,對神來說是不是聽話的羔羊?
神會愛上一個毫無主見的羔羊嗎?
她想起陳列在商店櫥窗裡的洋娃娃,洋娃娃有白皮膚、有黃皮膚,有金色的頭發,有銀色的頭發,有穿裙子的、有穿漂亮的小馬甲的——
如果你願意的話,他們可以每天對你重復一百遍“我愛你”,對你表達誠摯的、逾越性命的熱愛。
可她隻會把娃娃當娃娃,即使她有著優美的人形。
“那想明白了嗎?”
“不,想不明白,”她停下腳步,“蓋亞,你喜歡我……聽話一點兒,還是不聽話一點兒?”
少年愣住了。
他面上的表情很少見,緊接著,漂亮的眉目微斂:
“貝莉娅。”
“算了,我還是不聽話一點兒吧。”少女自說自話,指了一匹已看起來就很烈的白馬,“我要這匹。”
“這匹脾氣恐怕不太好。”
“可我有你啊,蓋亞。”她轉過頭,笑眯眯的、又變成了一顆甜蜜果兒似的,“一會騎馬,你陪著我,有什麼關系?”
“你的情緒,又變了。”
蓋亞道。
柳餘已經讓人將那匹烈馬牽了出來:
“蓋亞,你要記得,女人總是反復無常,即使她還隻是個女孩,這項天賦也從來不會丟。”
“……哦。”
蓋亞牽的,還是上次那匹。
“為什麼不換一匹?”
“為什麼要換?”他告訴她,“而且,他很聽話。”
“可是蓋亞,那晚你明明跟我說……”少女牽著馬,羞澀地,又低低地說了一句。
少年的耳尖一下子紅了。
卷起的韁繩落到他手背,帶起一道鮮豔的紅。
“那晚不一樣。”
第三十一章 葡萄架
光明學院的馬場很大, 綠草如茵,一眼看不到邊。
可饒是如此,當柳餘練習著花式馬術、騎馬經過一片小湖泊時, 還是驚訝了。
“蓋亞!這裡有個湖。”
她轉身對後面喊道。
身後馬蹄“得得”漸近, 穿著白袍、騎著白馬的少年飛揚而來,他一扯韁繩,白馬就停了下來。
“湖?”
他微微側頭,好像在聽風的聲音。
“在這休息會, 好不好?”
柳餘也扯停了身下好不容易馴服的白馬。
白馬不耐地抬頭,朝她打了個呼哨。這馬確實烈,不過再烈也甩不脫跟它死磕的人, 柳餘一整個下午就跟長在它背上似的, 最後,它也隻能委委屈屈、不情不願地認了。
“恩, 好啊。”
少年無可無不可地道。
他利落地翻身下馬,走到柳餘身邊,伸出手, 溫柔地道:
“貝莉娅, 下來。”
柳餘看著遞到面前的手心,決定今天要扮演受傷然而倔強的羔羊。
她低聲道:
“我自己可以。”
說著,就要扶著馬鞍下來。
腰卻被扶住了, 少年對著她、神色是微微的不贊同。正怔神, 人已經被一把抱起落地,回神時隻看見少年手臂的肌肉線條在一瞬間鼓起又落下、隱沒在白袍裡。
“幹嘛……”她小聲嘟囔,“我可以的。”
少年一放下她, 手指就立刻離開了,隻留下微涼又緊繃的觸感。
柳餘卻打蛇隨棍上, 她抓住他的手,才邁開步子,“嘶”了聲——
“疼嗎?”
少年“看”她。
“恩,疼。”
少女紅著臉,大腿內側經過一下午,早就磨得發疼,“你知道了?”
“風的氣息不一樣。”
少年將韁繩一拋,人已經找了個地方自在地坐下。
白衣少年,手撐在身後,清風吹起他飄蕩的衣角,顯出他介於少年和成人之間清瘦的、又頗具力量的輪廓。
柳餘站在原地看了會,才挪著腳走到他身邊坐下。
此地遠離人煙、微風徐徐,天際一縷斜陽,閉上眼,有潮湿的水汽撲面而來。
恩,地方不錯,確實是個談心、加深感情的好地方。
柳餘半坐著,過了會又挪過去,直到兩人肩挨著肩,才小心翼翼地將頭枕到了少年的肩上。
少年一動不動,既沒有躲避,也沒有迎合。
“……恩,蓋亞,你在想什麼?”
少年沒答,良久——
“我在想,”他伸出手掌,擋在眼前,“我是誰。”
他道。
夕陽的餘光落進他纖長如玉的指間,在他的臉上留下明明滅滅的紅色光影。
“那你想起來了嗎?”
柳餘摸了摸手腕,記憶珠和斑斑的羽毛還好好地在鏈子上掛著。
她將手鏈藏進了衣袖裡。
沒有這個珠子,他就想不起來。
“很奇怪,我查了很多典籍——”少年答非所問,面上帶了微微的迷惘,“布魯斯大人說,我是星辰騎士,是神靈寵愛的孩子。可沒有哪一個星辰騎士能像我這樣。”
“怎樣?”